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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的某天,那天钱大妈的眼病又发作了。清早钱爱书还在梦中游荡,钱老爹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刮,刮。”左右开弓两巴掌——扇在他的小屁股蛋上。这是钱老爹一贯以来叫醒他的最省力的办法。

钱爱书被逼而醒了。“去荷塘取露水给你妈滴眼睛去。”见他醒了,钱老爹吩咐道。

“嗯。”钱爱书一边答应一边揉眼睛。

钱大妈的眼病是老顽疾了。这种长年的病,在山里头是不能求医的——因为穷,这长年的用药,哪个山里人家负担得起?所以治疗各种顽疾,山里人有很多土法子。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敷衍,但求心慰罢了。钱大妈的眼睛就是长年用露水泡着的。这土法子也别说毫无用处。每次钱大妈眼病发作了,只要一点上新鲜的露水,马上就见效,只是这效果一天天地在变弱。所以钱大妈的眼病近年来发作的日渐频繁了,每次发作,大家心里都在担忧:这次不知道能撑多久?“穷啊。”钱老爹对钱爱书说,“你妈的眼睛早该动次手术了。”钱爱书心里发誓,等他以后出息了,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带钱大妈去大医院把眼睛治好。

钱爱书去到荷塘,挽好裤腿,下塘去。荷塘中央荷叶上的露水比周围的要好,这是他多年采集露水和钱大妈多年把露水当眼药水使用积累的经验。钱爱书收集了满满一药瓶露水。他很高兴,高抬腿蹦上了荷塘。刚刚被池塘水泡软了脚板皮,踩在路上,沙石比平日里刺脚,他踮着脚尖在走。

快到家的时候,钱爱书听见有人在喊他——

“书娃子,书娃子……”

那人朝钱爱书跑过来,钱爱书仔细一看原来是彭老师。

“彭老师?”钱爱书跑过去。

“书娃子,你考上初中了!”彭老师高兴得象过年的孩子。

钱爱书呆住了。因为,“考上初中”对他来说,就象天堂一样遥不可及。在整个过去的几十天里,他已经完全接受了“初中你是考不上了,因为,从来没有人考上过。”这种定论。现在,彭老师却突然跑过来对他喊,“书娃子,你考上初中了!”这怎么能不让他惊诧呢?

“初中的校长亲自把通知书送到高小,高小的校长又亲自送到我这,我接到通知书,立马就赶过来了。”可能是彭老师太激动,也可能是这句话太长又太书面化,总之彭老师说完之后,涨的满脸通红,连脖子根的大动脉都暴显出来了。

“真的?”即便彭老师很激动,钱爱书还是不敢相信。

彭老师从洗得发白的黄军包里快速取出一个信封,塞到钱爱书手中,然后看着钱爱书得意地笑。钱爱书打开信封,看到了他的录取通知书。就这样,他成了这山里头破纪录的第一人。

钱爱书把他考上初中的消息告诉全家人的时候,家里一下子静得只能听到猪食在锅里头翻滚的声音。彭老师对钱老爹说:“恭喜了,恭喜了。”

“都靠老师的教育,书伢子是您开蒙的。他一辈子都不敢忘了。”

钱老爹乐得半天合不拢嘴。嘴唇因为门牙掉了的缘故朝里头缩。他张开嘴笑,吸着烟筒,嘴巴看上去瘪瘪的,耷拉着,下唇搀扶着上唇的样子。

钱老爹要留彭老师吃了早饭再走,彭老师说还有别的事情,就走了。钱爱书知道,彭老师是不想给他们家添麻烦。他把彭老师送到村口。彭老师说:“爱书,你回去吧,以后好好读书。”

钱爱书使劲的点头,彭老师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你爸妈年纪都大了,争气一点,别让大家失望。我们都相信你能走出这个山窝窝。”

“彭老师……您放心吧。”钱爱书含着泪花,给彭老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回到家里,钱爱书把通知书递给钱老爹的时候,看见坐在床上的妈妈,于是猛然想起给妈妈采露水的事情,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仅仅抓着一个信封;而那瓶露水不知被他搁到到什么地方去了。“糟了,我把药瓶丢了。”破纪录的喜悦顷刻荡然无存,钱爱书冲出门去找药瓶。

钱爱书最终没能把药瓶找回来。他很沮丧的走回家。太阳已经老高,露水早被蒸干了。他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原谅无法补救的错误。钱大妈斜靠在床架上,头发有点乱,眼睛红肿。因为眼痛不能搽眼,眼角的眼屎结成大块,填住了又深又宽的皱纹。不间断地往外渗的眼泪浸泡着眼屎黏糊糊的粘在睫毛上、眼皮上,和眼泪流过的脸颊上。

“妈……”钱爱书坐到床沿,就快要哭出来。钱大妈的眼睛睁不开,看不见他却能听得到他。“崽。”钱大妈摸摸索索的把干枯枝一般的手伸过来,钱爱书把头迎过去,钱大妈轻柔地抚摸他的头,抚摸着他心中的愧疚。钱爱书再也忍不住了,抱着钱大妈的手,嚎啕大哭,似乎要将满肚子的愧疚跟着眼泪释放出来。

钱老爹说要摆酒,庆祝钱爱书考上初中。钱老爹和钱大妈商量了一会,钱老爹就出门去了。钱爱书问钱大妈,爸去哪里?钱大妈说,去买点肉和酒,办酒席用。

第二天家里办了两桌酒席,把钱老爹把村长六豆,以及本家的亲戚都请了来。酒桌上大家都夸钱爱书能干有出息,给钱家坳长脸了。

办完酒席,钱大妈跟钱老爹商量说,毛崽的学费要一百多块,毛崽进城里去还得交伙食费。“要不我们把水牛卖了”,钱大妈说,“晚稻没有几块地要耕,跟春喜他们借借就过去了。”

“败家子!”钱老爹一听火了,“亏你想得出来,明年开春怎么办?”

钱大妈低着头,不再说话。

“酒席花了八十多块,他伯他叔的红包过来一共一百块,还差一百多上哪找去?”钱老爹对钱大妈说,“都问他伯他叔了?”

“都问了。”钱大妈说,“他们的几个钱,哪来哪去,咱先前都瞧在眼里。全掏空给咱了,开春可能还有点。”

“把我的那口老屋卖了吧。”钱老爹狠狠心说,“能吃能喝的,估摸几年还去不了。”

“这咋行?”钱大妈不同意,钱爱书也不同意。钱老爹的那口老屋是他60大寿时,雇木匠花了20个工日打成的。山里人都给自己预备着,以防不测。

“那咋办?书伢子的学费就算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凑齐了。”钱老爹一烟杆砸在板桌上,烟斗火花四溅,“你要是敢打水牛的主意,我跟你没完!”

钱老爹抽了半晌烟,站起来,系上破草鞋。

“我去找老衡,他老子早看中我这口老屋了。便宜他老兔崽子了。”钱老爹说。

老衡就是村支书,全村人当面叫他老衡,背面也叫老衡,可心里叫的却是“老横”。

傍晚,钱爱书赶着牛往回走的时候,在河边碰到了狗蛋哥,狗蛋哥是他的忘年交,狗蛋哥像父亲一样照顾他。有人欺负他,狗蛋第一个为他出头,因为钱老爹年纪大了,家里很多重活干不了,狗蛋哥在农忙的时候,总是匆匆忙忙干完自己的活,然后过来帮忙。很多时候钱爱书觉得爸爸妈妈都不能明白他的想法,可是狗蛋哥却能理解他。

狗蛋哥一把抱过钱爱书,眼中放着亮光,“书伢子,你真出息了!”

快到村口的时候,狗蛋哥拿出一个红包,塞到钱爱书手里。钱爱书说什么也不肯要。狗蛋哥已经很照顾他了,不能再要他的钱,因为他一个人过得也不容易。

狗蛋哥生气了,他脸红脖子粗的说:“你要是不要,我就不认你了。”钱爱书只得收下红包。临走狗蛋哥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把他给钱爱书钱的事告诉钱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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