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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雷音惊梦曲(上)

高阳彦自从前天狩猎伤了手腕,又受了惊吓,夜里常常梦见阿己他们几个佃户血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求自己保护他,这两天精神萎靡不振,吃什么都觉得嘴里有一股又骚又腻的野猪肉味。本来想昨天一早就从云湖宫乘车回崇京府上歇息,奈何自己一时兴起邀请来了凌彬和成钧二位好友,他若走了,这两人就没了资格参加畋猎,只能一同返回崇京了。

昨天整整一天,高阳彦都只能在猎场发呆,受伤的手腕隐隐作痛,连马鞭都挥不动,看见皇帝带着一行宗亲散骑们驰骋而过的时候也只能挥挥手做个样子。一直捱到昨天晚上,凌彬他们几个捕捉了十多只兔子带了回来,高阳彦和成钧他们几个人吃了炖兔肉、炒兔腩,喝了兔头汤以后,感觉满嘴都是土腥味,身子倒是舒服了一些。

今天一早不等鸡鸣,高阳彦就从榻上爬了起来,吩咐阎真等人收拾行囊回崇京,自己裹了件裘袍坐在安车里,车子一挪就昏睡过去。睡了多时,忽然听见车外喧嚣,安车也停下了,似乎是有人在耳旁争执,便令车夫将车停稳,自己从车上走下来。

只见北海王府的三十个骑马侍从正按着弓箭长枪在自己安车周围防卫,十步以外,似乎是一伙商队遇上了难缠的人物。商队为首一人正在向一个身穿红色绣衣锦袍、骑枣红骏马人解释着什么,那身穿红衣的人也不下马,就骑在马上冷冷看着。商人身后大概有十四五个手持刀棒的护卫伙计,红衣人身后是六个持刀骑马的随从和三四十个身穿青褐色短衣的持刀打手,两帮人把驰道全堵住了,王府车驾不好通过。

高阳彦刚下车,还未看清楚事态,就见到那个红衣人拨马过来,到了王府车驾近前跃下马背,揖礼说道:“仇某见过北海王子、尚书仆射。”声音不大,似乎是不想让身后人听见。

高阳彦见此人认得自己,行为言谈又合乎礼教,不像江湖中人,就回礼问道:“足下如何称谓?”

那人从腰间掏出一个金牌来,双手奉到高阳彦面前,说道:“仇某名彰,是陛下亲指绣衣。某听闻小王爷来崇京两年,未得拜会,实在是失敬。今后小王爷在宫中出任尚书,日后或常与仇某往来,因此前来拜见,聊表敬意。”

高阳彦见那块鎏金符节上的铭文,正面写的是“直指绣衣使者”六个阳文金字。绣衣直指御史是皇帝钦点的监察官员,居御史大夫之下,也是朝堂高官。高阳彦又上下打量了仇彰,见他笑面威仪,约四十岁左右,城府难测。高阳彦口中应付着,忽然想了起来斗鸡那日,公襄霖所说的,总揽商帮市井的京城魁首,便称道:“只是不知魁首今日在此办案,王府仆从如有失当之处,自当论处。”

仇彰察觉到高阳彦心里不畅快,心中暗笑,彬彬有礼地说道:“下官只是做一些不入流的事情,怎敢在王府门前自称魁首呢,小王爷抬举仇某了,日后如有不便,尽管吩咐仇某,仇某虽然势力微薄,但在这崇京、畿郊一带,还多少有些名声。”

高阳彦行礼作别,那仇彰也收回了符节,又说道:“还请小王爷为仇某身份保密,后会有期。”

两边人马错身而过,高阳彦撩起安车的盖帘,见那个的商人已经服软了,孤零零站在一旁,商队伙计正在与仇彰身旁的随从商榷事情。

高阳彦坐在车上,心想可能是前几天听了公襄霖的评论,因此对仇彰有所防备,今日见到之后,更觉得此人难以揣测。又想到这几日在广川苑狩猎,

自己拜官尚书仆射之事连朝廷文书都没有,为何能被仇彰知道,那仇彰又如何认得自己的车驾?一想到今日有些失态,以后又要在宫城里经常见到此人,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陛下何等明君,怎么用这种人做事?”高阳彦心里犯嘀咕,闭上眼睛又似乎看见几个佃户站在自己眼前流血,觉得头脑发昏,又想到,“京畿之中竟然有这样的恶**件,宫苑内官见了尸体连问都不问,自己今日就算去京兆府上说,连个人证物证都没有,真的是晦气得很。想必是朝堂有奸佞,郡中有昏官,才使得世间豪强当道……”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干脆坐起来,从安车的小窗里往外看,只见浓云翻滚,阴风阵阵,似乎要下雨了,阎真等人也说要加紧赶路。

高阳彦忽然想起前几日看见禺国的车子,那个名叫少姜的禺国少女乘坐的也是一辆安车,想到她青目黛眉、笑靥如嫣,就心驰神往起来。又想起自己生辰时,那位眼眸明亮、口若朱砂的南宫昭,更是美貌非凡,与自己同属尚书令属下,日后应当经常在一起处理公务,一时又觉得今后常常出入宫城也是件幸事。想起自己离开浩庭时,对父亲说将来要娶一位武家女儿为妻,可是生逢治世,如果不是长得青面獠牙、狰狞骇人,哪个女子肯去习武?北海王府里都是姨娘辈分的女人和壮汉,都怪哥哥高阳旻纨绔惹得父亲不悦,才将王府人事安排成这样。今后能常常入宫风景自然让人心旷神怡,或许还可以去虎贲营校场请大内高手指点一二。

大约到了晌午,高阳彦一行才进了崇京,还在明光街上,就撞见安西王府的车驾,公襄霖正坐在轺车上,还未照面便喊:“彦弟!下来随我一起去看戏!”

高阳彦下了车,正要行礼,还未站稳就被公襄霖一把拉到轺车上。“彦弟呀!真是赶早不如赶巧,我只为了今日去看楚庄儿唱戏,特意没有参加畋猎,倒是被你恰巧赶上了!咱们赶紧去芙蓉映月楼,楚庄儿今日唱《雷音破阵曲》,真可谓是一绝啊!我今日订的可是上等的席位,彦弟真真是大福大运之人!”

高阳彦回头看北海王府一行人还在原地发呆,凌彬、成宣也在看自己,还没等自己说话,公襄霖就朝他们招手使眼色,让他们各自回家。

一路上,公襄霖都不停地说:“这胡秦女儿家,长得就是俊俏!听说近日她又学了一门绝学,能把剑刷地抛起来,再用剑鞘接住,剑身直贯入鞘中,真的是人美艺绝!”见高阳彦双目无神,公襄霖就用手肘捅他,说,“她若不是花街女子,彦弟就把她娶进王府,整个崇京的风头都由你一人独占!可惜我年纪大了,不能败坏了我儿的名节,不然一定要把楚庄儿娶回家做夫人!”

高阳彦听说楚庄儿会用剑,想必女子用剑,必然舞技绵柔,体态婀娜,便多少提起了一些兴致。

轺车从明光街转入槐荫道,又转入芙蓉里,就到了芙蓉映月楼门前。此楼阁高四重,金顶碧檐,分为东西两座,交相呼应,前有长檐飞栈,外有双重廊庑,锦瑟歌舞彻夜不绝,历来是王公贵族们消遣娱乐之所。

此时芙蓉里这条小路上挤满了车马看客,高阳彦站在车舆上看,估摸着来了能有四五百人,十几岁的少年到古稀老者都有,大多是男子,有身穿锦绣华服的,也有穿粗麻布衣的,还有十几个富家女子也提着礼品堵在门口。门前有十来个身穿靛蓝短衣的护院伙计,正在帮忙维持秩序,查验过票筹才将人放行。

公襄霖站在车上急得团团转,嚷道:“糟了糟了,早两个时辰来竟然也晚了!本想着能在后台与楚庄儿叙上几句,这下彻底来不及了!”

“霖叔,上次我生辰楚庄儿也来了,我看平日里你们见面还算方便,怎么偏偏今日这么焦急?”

“彦弟你哪里懂,平日里多花几千钱,拿两个金锭就能与她相见,那都不稀罕,唯独今日人场爆满,此时第一个出现在她面前,那才最显真挚!”

正说着,有个看起来衣着鲜艳的男子带着几个随从,自外圈硬挤到门口,楞说是急着见自己的老婆,护院伙计查他票筹,他就抵赖,说见过一眼老婆就走。身后众人被他挤得恼火,问谁是他老婆,这人就大喊:“楚庄儿就是我老婆!我老婆就是楚庄儿!万钱求票筹!”这人正喊着,被护院伙计迎面按住肩膀,照着脸上就是一拳。顿时这人鼻孔窜血躺在地上,身后随从见那护院的伙计个个精壮,赶紧扶自己主家起来,几个人被众人连推带拽轰了出去。

高阳彦见有人万钱求票,这个价格已经能在崇京买一匹良马了,就问公襄霖手中上等票筹的价格。公襄霖两只手掌摊开,比了个十,说道:“十万!”

“你我二人看场戏,花了十万钱?”

公襄霖摇头,说道:“上等席原本就贵,一席十万钱,我买了九席,省得有人坐在旁边碍眼。”高阳彦只觉得诧异,此时朝中九卿的年奉也只有十万,这公襄霖随手就花掉了九十万钱。为了见一个平日里想见就能见的女子,就能把堪比九卿年奉的巨资顷刻花个精光?

堵了片刻,公襄霖按捺不住,大喊:“让我先进,我是上等席!”众人纷纷侧目,几个护院伙计赶紧过来把公襄霖接下马车,前拥后簇地把他们二人请进院中。公襄霖气得直跺脚,说:“早知道就该这样无礼!”

好一个宽阔明堂,戏堂内上下两层能容纳二三百个客人观戏,戏台上已经有许多杂耍伶人开始热场表演了,戏台正前方又大约三十张坐席,桌上摆满了糕点茶饮蜜饯,两边的坐席都坐满了,中间的九张桌子还空着。高阳彦正要去坐,又被公襄霖拽住,说道:“彦弟陪我去后台看看。”

高阳彦知道他心心念念要去看楚庄儿,只好就范,跟随公襄霖从堂前偏门出去,到了庭院中,大约隔了五尺远就是后台的偏门,二人正要进去,见那门内闪出来一个身体健壮的伙计。

此人身高将近八尺,面目刚健,穿一身靛蓝的短衣宽裤,直挺挺守在门口。公襄霖正要去推门,却被那人挡住了。

“这位客人,戏要开场了,还请到明堂里坐,后台里人多手杂,已经不能再进了。”那伙计恭恭敬敬地揖礼劝阻。

公襄霖平日里懒散,当下却十分心急,说道:“伙计不打紧,我来见楚庄儿姑娘,离她上台还有半个时辰,来得及呀。”

高阳彦见此人身材矫健,想起前日皇帝说要让宗亲贵眷们出资组建一支新军,就问道:“这位小哥你叫什么姓名,如今朝廷正征召骑兵,我看你不如来我舍下,我来荐你入伍。”

伙计直摇头,说道:“承蒙公子好意,我叫卫昂,在安化里居住,父亲卫毅曾任武官,我是受人恩典才能在楼中工作,不能擅离职守。”

公襄霖说不个所以然来,只好拉着高阳彦返回明堂,在戏台前找了个正中间的位子半躺着,样子慵懒肥腻,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玉笄,拈在手上不停搔头。

过了半个时辰,楼内伙计杂役们纷纷过来将明堂内的灯烛全都点燃,整个堂内约有上千支灯烛,将这芙蓉映月楼照得更加富丽堂皇。不多时,一声鼓响,台上的艺伶全都撤下场去,帷幕拉了起来,又是一阵鼓噪,一个头戴高巾帽、身穿前朝的窄袖深衣的男子,从帷幕后走出来念白:

“前朝时,我朝太祖与先皇后都是奴籍,太祖名“阿知”,先皇后名为“九娘”,时值阿知被主家培养做账房管家,生活殷实。九娘在河边梳洗与阿知相遇。“

堂内众人见正剧开始了,都正身端坐起来,全场寂静无声。平日里人们喜欢用“雷音破阵曲”称呼此剧,但真正的剧名是《雷音》,上篇《雷音惊梦曲》,下篇才是《雷音破阵曲》,由于下篇节奏明快、旋律激昂,世人都只传唱下篇。也正因为楚庄儿有戎马身形和嘹亮唱腔,将九娘的女将军形象演绎得极为精彩,才成为了红极一时的花街艺伶。

帷幕拉开之时,明堂之中人人亢奋,一见到楚庄儿身形就纷纷喝彩起来。

只见楚庄儿身穿水蓝色的的右衽窄衣,头戴两朵簪花,长发及膝,温婉可人,正站在河边梳洗打扮,唱腔婉约柔美。台上摆满了芳草、菖蒲。不多时,身穿窄袖深衣的阿知便登台与九娘相遇,二人便站在河边,你问我答,一唱一和,你侬我侬,许下终身。

这剧情和唱词已经传颂了五十多年,烂俗不堪,但楚庄儿身材婀娜,姿态优雅,唱诵时向台下频频瞩目,眼神娇柔令人怜爱,惹得台下无人不思春,无人不悸动。

唱了多时,舞台上更换了几班人,阿知给主家做账,发现有一个农奴瞒报了三钱的年税,主家得知以后就杀死农奴的父母,将农奴当众折磨侮辱,夜里主家被农奴杀死,按照宗法,阿知应随主家殉葬。

当九娘得知了阿知要被殉葬时,倚在舞台中央,在织布机旁左右踱步,踟蹰不已,声音颤抖着唱出《雷音惊梦曲》的上阙:

“日曙送君去,月明盼君归,

君言岁蹉跎,兢兢复业业。

妾自弹机杼,夜夜不得歇,

月终三十匹,年织一缕衣。

缘何织布人,衣着难蔽体?

人生如海海,岁月亦皑皑。

我自命轻薄,君亦萦苦辛。

夫妻相伴老,不求青骢金镂鞍。

闻君当随殉,雷音惊梦醒,

萋萋河边草,灼灼焚我心。”

高阳彦在近处细看,只见那楚庄儿竟然真的流下眼泪,涟涟泪水将衣袖、衣襟浸得湿透了。常人若是这样涕泗流淌,连讲话都要呜咽,楚庄儿却依然气息平稳地演唱,似乎有许多说不出的忧愤。再联想到楚庄儿是胡秦人,如今客居崇京,不知道心中是怎样的百味杂陈。

戏台之上,许多农奴聚集在九娘身边,九娘向他们一一嘱咐,次日晌午,众人一齐杀死庄上的护院管家,将阿知解救出来。在逃亡的路上,九娘临盆待产,只能在山里的庙中将孩子生了出来。如此,便迎来了上篇的**,九娘在阿知和一众农奴的簇拥下,将孩儿装在了篮中,放在了河里任由提篮随波漂流,凄然唱出下阙:

“吾儿今日生,一岁唤母娘,

五岁通筹算,十岁知礼仪,

十五搴中流,十七初长成,

主家一嗤鼻,俯首做犬羊!

陋室生薄命,庙堂遍熊罴!

山中有猛虎,我自驱虎狼,

天道且无情,我自当更替!

今日舍吾儿,为母寸寸断肝肠!

丰羽翼,兵戈起,断我苍生之枷锁,

换得天,再无骨肉相分离!”

唱到“天道且无情,我自当更替”时,九娘的声音由凄婉变得沙哑嘹亮起来,似乎是看破了吃人的世道,发誓要将世间农奴的镣铐砸得粉碎。唱罢最后一句,台上台下已经是群情激昂,纷纷举起拳头高喊着要将官家打倒,自此九娘带阿知和众农奴奔入山林,准备揭竿而起,结束了戏剧的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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