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下)
翌日鸡鸣,屈辅登城来看,见城内民夫们还在土工作业,士兵们大多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睡觉,城外许多轻卒将尸体填埋进坑里,还有许多人掩着口鼻在流民寨的废墟中寻找值钱的物品。
见屈辅站上城楼,游骑队率感觉凑了过来,说岱军正在东边架设浮桥,估计到晌午时就铺好了,又说昨日探查衢关道的哨骑连夜回来报信说衢关正在交战,城关被围得水泄不通,处处都是战火,没有办法靠近查看。
屈辅也不答话,用马鞭指了指流民寨的废墟说:“咱们去看看小子们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虽然天亮前火就熄了,但凑近了还是感觉得到灰烬的温热。众兵卒们看到屈辅等人骑马来了,纷纷从废墟内跑出来,把找出来的东西给众人看,竟然有许多玉佩、印绶、符节、金杖、戒指、手镯之类的贵重物品,都是兵卒们没见过的稀奇玩意。想必这些戟士都是良家子,骁骑都是达官贵人,死在了这个地方确实有些窝囊。屈辅让人将这些东西连同许多精铁打造的枪头、刀剑,统统放在北城仓库中,来日作为奖赏分发给诸位军士。
一名小校跟在屈辅身后问道:“都尉,这些岱国的富裕人家,为啥要到咱们这里打仗呢?”
屈辅一时语塞,大家对岱国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只知道昨日死在城下的大多是岱国的百姓,达官贵人们逃得很快。五百年前的绝地天通被人们口口相传恍如昨日,而一河之隔的岱国却都视而不见。
县府之中的伤兵又死了十几人,算上昨天阵亡的总共有六十一个人死了,还有百余人人正在医治无法作战,众军士将这些死去的同袍葬在城西的农田里,悲愤之于又摩拳擦掌誓要痛击岱贼。
比及晌午,蹉跎堡敌楼又擂起鼓,城下又聚集满了岱军,又是在同样的位置展开数十个百人队,依旧是前军甲士,后军弓弩手,但阵后有七八个贵族模样的人,骑着马在阵后闲谈,几人身后有青绀朱白四色华盖。又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后军运来了云梯木车、冲车等装备,几百名骁骑身穿大铠压在阵后,手中旌旗蔽空。远方时不时传来鼓声、呼声,似乎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力正在往城下集结。
城上守军也看出来,今日攻城的兵士绝非昨日可比,应当是岱军主力悉数前来了。而城内经过昨日战斗减员,甲士少了三成,其余各军也多有减损,守城军士尚未从疲惫中恢复过来。
有一骑马小校走到阵前,向城中喊话,城门守官问他作什么,那小校喊道:“昨日我朝郯公阵亡在你军阵前,如果能交还郯公尸首,我朝免你军主将死罪,免屠你城!”
城上守军嘻嘻讪笑,不知从哪里找来个罐子,众军士将粪便屙在罐中,封了罐口,用绳索垂下城去。守官喊道:“我军原本要将此人传首京城,现将首级装在罐中交还你军,还请你军信守承诺!”
那小校赶紧将罐子捧在怀里,送到后军华盖下。
城上守军见岱军后阵一片咒骂,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
屈辅在敌楼上遥遥望见敌军阵中的云梯构造精妙,高两丈许,下端装有木轮,梯前挂有木幔,共有十座,顿时心中暗感不妙,赶紧带身边卫士、旗官往城门楼走去。
城外岱军后阵不知何时立起来一面一丈多高的建鼓,鼓前立着一名身穿头戴翎冠,身穿宽袖红袍的鼓官,鼓官身前还摆了四面六尺余宽的堂鼓。岱军众鼓吏见了此人,纷纷停止击鼓,向他行了礼。
那鼓官也向后军主将行了礼。片刻后,红袍鼓官击起建鼓,鼓声隆隆竟然如同百万雄兵列阵开来,战阵之中肃杀之感刺骨般袭来。
岱军齐声呐喊,军阵中分开通道,壮士劲卒将云梯奋力推向城墙,城上守军见了纷纷往云梯上射击火矢,火矢很快引燃了木幔,待要烧到梯上时,岱军就弃了木幔,快步推着云梯开向城墙。守军这才见到原来梯上早蹲了甲士,眼看着云梯要与城墙相接了,众弩手纷纷击发弩箭,射向梯上甲士。
岱军的先登步卒都是身经百战的刚猛之士,预先爬上云梯的更是亟待立功斩旗的尖兵勇将,身披数重铠甲,数十步内竟然弩射不透。屈辅刚刚登上城楼,就看见就近的一个云梯上蹲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士,那人内穿了三层锁甲,外传一副盆领鳞铠,头戴檐盔。云梯距离城墙还有一丈远,那军士也不等待,腾身跃到墙上,手持两把长刀,一刀一个劈倒两人,又刺倒两名过来支援的民兵,瞬间将城墙守军中杀出一块空缺。一名弩手弃了弩,手持长铩与他互搏起来。屈辅见状不妙,拔出佩剑奔下城楼与那军士对战,伍安国等人也都奔到城墙上与登城的岱军搏命。
那岱军的先登军士砍断弩手的长铩,转身来接屈辅的剑招。屈辅见那军士甲胄厚重,身手非凡,接连用双刀格下了几次屈辅的剑击,知道不好对付,但空吾剑招出手刚猛,对方虽能勉强格挡却连连摇晃无法反击。屈辅心想此人如果舍了防御放手来攻,自己还真不一定能击破对方甲胄,但既然对方无暇反击,就晃了个虚招,一击刺中对方手腕。倒地的那名弩手此时却坐起身来,抄起佩刀对着这军士腿窝就是一下,那军士噗通跪倒了,屈辅随即一剑刺在此人额上,将尸体一脚踢出城外。
城下岱军主将遥遥望见屈辅接连杀死数名登城勇士惊讶不已,又见他盔上的两根缨饰,知道他是城中守官,便举着令旗大喊起来:“杀此守将者,绶赏千户,赐帛百匹!”众岱军听闻了,都欢呼起来,奋力冲向城墙。
屈辅身边守军逮到空当,赶忙将油罐扔到云梯上,将火把拿来,点燃一座云梯。城下的箭矢如同飞蝗一样向城头射来,城上守军要么与登城的岱军搏杀成一团,要么被箭矢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坠下城墙者不计其数。屈辅带着华耀等人暂时压制住了南边的登城敌军,城楼北边却眼看顶不住了。待屈辅赶到北段城墙上时,墙上的甲士已经悉数死伤,只有弓手弩士手握短兵在与登城的岱军锐士格斗。北海国射士材官都是精壮之士,战时披重铠作为守城主力,此时抛下弓弩与岱军锐士打得有来有回。
城内射士旗官大声呼喊,屈辅见了却让他稍歇,自顾自地冲到城墙北段与登城的岱军搏杀起来。
忽然听见岱军城中鼓声变化,军阵涌动,屈辅斜眼去看,只见城下驰来数名骁骑,手持铁脸钩锁,一直奔向城门。屈辅知道岱军想用钩锁将闸门拉脱,赶忙回头喊伍安国,只见那伍安国往这边奔来,刚跑了两步,盔上中了一箭,头重脚轻跌下城墙。屈辅慌忙抽身奔回城楼,急令鼓吏按八响击鼓,旗官插了六面旗帜,示意敌军即将冲击城内。鼓声敲了两阵,城下“咣当”一声,只见那岱军五名骁骑身后拖着闸门从城下奔出。
屈辅赶忙往城内看,却不见岱军涌入城内,又赶紧往外看,只见岱军如同潮水般分开,将城门前让开一条宽敞通道,岱军数百名骁骑海啸般冲进城来。城内的刀车早被岱军步卒推倒,骁骑一涌进城就顺着大道直直往城内冲来,城内守军都站在大道两旁的巷内,哪敢抵挡。
城外岱军主官见骁骑已经攻入城中,知道得手了,急令步军后队重甲戟士、弩手跟随入城,准备巷战。
涌入城内的岱军骁骑,哪个不是高门贵姓良家子弟,为首的十余骑刚刚冲入城中百余步,呼地坠进陷坑之中,陷坑里都是倒插的刀枪,一坠进去连人带马瞬间毙命。冲进城中的骑兵约有三百余人,后队撞前队,不时有人坠入陷坑殒命,大多拥堵在街道中。两边都是夏军轻卒林林枪阵,城内战鼓隆隆响声不绝,城楼上插了满满九面旗帜。街巷两边的屋顶上站满了弓弩手,将箭矢朝着街道中的岱军骁骑倾泻过来。
城外的岱军步卒见状也不等戟士、弩手进场,都急得咬牙切齿往城中奔来,屈辅在城楼上看得清晰,赶忙让身边小卒将城楼中的满满的二十余袋干豆撒了下去。岱军步卒刚刚踏进城门,就踩到满地的豆子,止不住地打滑,成群成片地摔倒在地。城内街巷内、屋檐上的轻卒、弩手对着这些岱军步卒纷纷投射箭矢、梭镖,又有守门军将拒马推来,将城门隔住。
城内守军见击退了进城的敌兵,正要欢呼,却见城墙上已经亮起数面岱军的旗帜,原来城墙南段虽然烧毁了四部云梯,但人数战力几经消耗,已经被岱军锐士压制在角落里,北段虽然还在激战之中,但明显守军已经落入下风。尽管城墙大部分已经被岱军占领,但城内尚有许多弩士,都站在屋檐上,将弓弩转向城墙,射杀城墙上的岱军。城墙内侧没有女墙阻隔,岱军站在墙上就如同活靶子一样,都伏在城头不能动弹。
眼看两军僵持住了,城外却鼓声紧凑,那名红袍鼓官将堂鼓锤击得如同万马奔腾一般,城上守军听得内心惶恐,颇有黑云压城之感。
岱军城外后阵忽然欢呼起来,各百人队纷纷吹起号角,片刻之后前军也欢呼起来,齐声呼喊:“致师!致师!”
两军阵前,致师便是各派出猛士单挑,能够极大影响作战士气。
城上交战的两军都歇下手中兵戈,往城下望去。屈辅瞟过去看时,只见从岱军阵后飞驰来一骑,到了近处,骑将飞身下马,手持两把铁戟,登上云梯只两步便蹿上城墙。城上岱军见了纷纷后退,让开三四丈的距离,只留他一人站在最前。屈辅见此人竟能这样鼓舞敌军士气,想必此战只要击杀此人,定能使岱军瓦解,赶忙举手示意城内弩手不要偷袭。又见他头戴玄铁长盔,盔上插着一支长翎,身披两层重甲,身高九尺,容貌非凡,便问道:“来者何人,屈某不斩无名之辈。”
那人解下玄盔,丢下城去,熊眼环瞪,声音厚重,说道:“吾名佘铁城,爵封乌鹊亭侯,不是吾辈欺负汝久战力疲,只怪汝昨日残害战俘,不是磊落之人,如今借汝首级一用,以助我朝军威!”
屈辅也解下满是血污的头盔,递给一旁的弩手,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国不宣而战偷袭我朝,你们却个个满口道德,真是一群虫豸鼠辈,不知廉耻!”当下只要屈辅一声令下,二十步内十余个弩手一齐放箭,这个岱国的侯爷必定殒命当场,倘若如此必定激起岱军愤慨。然而屈辅手中的佩剑本来就不能破甲,现今剑刃已经砍缺,忽然想起伍安国生前有一把重剑,赶紧让身边士卒去寻。
那佘铁城手中双戟冷气森森,约有四五十斤重,他见屈辅佩剑残缺,也不妨碍。
屈辅将佩剑收回腰间鞘中,身后一人将重剑递来,屈辅回头看到那人满脸是血,正是伍安国本人,正两腿颤颤地倚在墙边,原来他被射中了头盔,只受了一点外伤,捡了一条命回来。屈辅拍了拍伍安国的肩膀,心情畅快了许多。
佘铁城见屈辅得了兵器,也不待他回身,直接挥舞双戟攻来。城内城外两军见双方杀势已起,全部欢呼起来。
重剑招数重在剑士下盘功夫,但屈辅驰射出身,力在肩背,使用重剑还是第一次。见对方左右攻来只能举剑上下抵挡,几招下来便已手脚酸软,却哪有空当停歇,招架之余身上、腿上的甲片已被震得滋滋作响,似乎随时都有性命之虞。
佘铁城的双戟招法明了,所谓一力降十会,只需劈砸、横切就一定不落下风。眼看屈辅已经技穷力竭,心想三招之内必定击中对方要害,却不成想屈辅膂力过人,抵挡招数也愈发娴熟起来,数招之内竟然无法再将双戟探到对方周身。
十几招内,屈辅渐渐摸清了佘铁城的套路,手中的重剑也变得好用起来,原来重剑的重心在剑柄前一尺处,不似佩剑灵活,但双手使用起来却有许多变化。眼看对手加快了攻势,屈辅瞅准对手高举铁戟大力下劈的瞬息,以剑锋正面迎上重重格挡回去,反震得佘铁城退了一步,趁势便将重剑照头劈砍下来。
佘铁城右手被震得发麻,举起左手铁戟去格挡重剑,却不成想屈辅劈斩是虚招,重剑刚刚劈下便脱了手。佘铁城的铁戟一碰到那重剑,剑就斜斜弹到城外去了。再看时,屈辅已从腋下钻到身后去了。原来,屈辅早就察觉到对手轻敌,只等这一招反击让对手出现破绽。
城内守军见状惊呼,只见电光石火之间,屈辅一边从那只有半步宽的城墙边缘上钻过佘铁城的腋下,一边掣出佩剑,翻身一击刺向对方后脑,正是空吾剑法的穿运剑势。
佘铁城哪里来得及防备,早被剑锋贯穿了后脑,剑锋从眼眶透出来,霎时毙命。两军惊吓得鸦雀无声,城外的红袍鼓官也如同定住一般僵在车上不敢动弹。
城上屈辅一把揪住岱将的发髻,用手中钝剑一下便将敌将的头斩了下来,丢出城外。
岱军士气瞬间瓦解了,城上的军士屁滚尿流从云梯奔下城去,城下的军卒都哭嚎着收起武器推搓拥挤着往后阵退来。主将见城战失势,再令攻城也没有意思,便拨过马头向浮桥撤去。
待屈辅回到敌楼上时,天色已经临昏,晚霞将天空染得血红血红的。屈辅将衣甲解开,只觉得浑身疼痛,肋上、胯上都是伤痕,腿上、肘上都是淤青。过了许久,见华耀爬上楼,坐在地上,臂上、肩上、腿上中了三处刀伤,背上有两处箭伤,伤口都被军医包扎得严严实实,口中连连喘着粗气。
“撤呀?”华耀问道。
屈辅也不言语,片刻之后,小吏来报,说城中可战之兵还有七百,弓矢、弩箭总共只有六千余支。
“撤吧!”华耀又说。
又过了片刻,有哨骑登城禀报,说今早衢关城被攻破了,岱军已经挥军南下了。屈辅听了赶紧跳起来说:“撤!撤!撤!快撤!”
次日黎明,岱军被城内连夜鼓响搅得心烦意乱,只觉得这鼓声及其嘈杂凌乱,似乎守军时刻可能出城夜袭,因此早早在城下列阵迎战,见城门洞开,城墙上旌旗招展,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到天色大亮才发现城上一个人也没有,诸军摸摸索索地进了城,又有好多人掉进了城内陷坑里,直到有几个胆大的兵跑到了北城的敌楼上,方才喊主将登城。岱军主将见几支肥羊被吊挂在鼓上,不停地用蹄子捶打鼓面。
城内夏军早就趁夜色撤走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