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灯火通明
明月刚从东边升起。
京城东。
某条原来较为僻静、略显昏暗的宽阔胡同,其中一端突然响起阵阵的脚步声。
月光的映照下,只见十多名仆人手持灯笼,簇拥着两顶四人肩舆,不紧不慢地往胡同深处走去。
这一行人均没有言语半句,只低着头赶路。
沿着胡同走了尚未到一刻钟,十余人已在一座府邸前止住脚步,那两顶四人肩舆自也随之停下来。
紧靠肩舆一侧而行的两名仆人,几乎同时转身望向其旁边的肩舆,轻唤一声。
“老爷,英国公府到了。”
“侯爷,已到英国公府。”
一顶肩舆里传出“好”一字,另一顶肩舆之内却静默无言。
两名仆人躬着身,将肩舆前面的布帘揭起,两顶肩舆各走出一人。
自前面那顶肩舆而出之人,胡须头发略有些花白,正是保国公朱晖。
那位被弘治皇帝下旨去职,由锦衣卫解回京城的征虏军前任总兵官,此刻他的面色有些阴沉。
而从另一顶肩舆出来的,却是泰宁侯陈璇,面上带着忧虑之色。
“老哥,莫要想太多。英国公终肯见我们,那就让英国公好好参详一番。”泰宁侯陈璇走到保国公朱晖身边,朝着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保国公朱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竟然没有出言回应,只缓缓点了点头。
泰宁侯陈璇对他这般的反应,似乎毫不在意,再道:“那快走吧。”
夜幕降临,英国公府的大门自然早就紧闭了。
离那大门还有七八步,泰宁侯陈璇已让一名仆人去叩门。
“啪,啪……”
铜环叩击大门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格外响亮。
须臾,门侧的门房已有一人探头出来。
那人稍一打量,已满脸笑意,迎着泰宁侯陈璇和保国公朱晖的目光:“原来是保国公和泰宁侯。”
站在离大门仅数步之外的泰宁侯陈璇却不敢怠慢,随即拱手道:“赵管事,今儿怎劳你大驾守门。”
“哟,泰宁侯,小的能有什么大驾,你别折煞小的。老爷早已吩咐,两位一到即迎进门来。”那赵管事轻笑了声。
过得一会,跟随赵管事的步伐,泰宁侯陈璇和保国公朱晖,距英国公府专门迎客的会客房只得七八步。
此刻,那会客房已灯火通明,还隐隐传出阵阵的交谈声。
泰宁侯陈璇和保国公朱晖听得脸露疑惑,今晚还有其他人么?
未几,泰宁侯陈璇问道:“赵管事,会客房因何这般热闹?似乎人数不少?”
赵管事脚步一滞,转头望着他笑了笑:“都是两位侯爷认识的老熟人,一会进去便知。”
泰宁侯陈璇和保国公朱晖对望了一眼,均看见对方眼中的疑惑,也没开口再问那赵管事。
片刻后,两人去到那会客房前,抬脚正要迈进门槛,里面已传出一道声音:“终于人齐了。”
说话的正是英国公张懋,独自坐于一张锦椅子,正满面笑意地望着他们。
泰宁侯陈璇和保国公朱晖,齐齐唤了声:“英国公。”
英国公张懋示意两人进来。
两人边步进会客房,边张望了下,却见房内其中一桌子围坐着数人,恰好那数人也正望了过来。
无论是泰宁侯陈璇,还是保国公朱晖均认得这些人,果然正如赵管事所言,都是老熟人。
分别有宁夏镇的原总兵官郭鍧、原副总兵傅钊、原右参将马隆和原左参将左方,还有一人是西宁侯宋恺。
保国公朱晖与其中的四人,前不久还结伴同行了大半个月。
“哟,大伙都来了呢?我还以为只得我俩。”泰宁侯陈璇惊讶地问道。
郭鍧、傅钊、马隆、左方以及西宁侯宋恺,和他也甚为熟悉,笑着纷纷应道。
“怎么,就许你泰宁侯来,不许我们来?”
“这可是英国公府。”
“泰宁侯,是你来迟了。”
“快过来坐,我们可等得颇久了。”
“若不是英国公说要等你俩来,我们如今都能回府去了。”
一阵扰攘之后,泰宁侯陈璇、保国公朱晖、西宁侯宋恺却和英国公张懋共坐了一桌。
那赵管事又为泰宁侯陈璇和保国公朱晖沏了茶,这才退到一边去。
甫一坐定,英国公张懋轻叹了声:“朱老弟,阔别数月,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英国公张懋口中的朱老弟,自是指保国公朱晖。
两人同为大明国公,地位相当,况且张懋要比朱晖年长好几岁,称其一声老弟也不为过。
保国公朱晖勉强一笑:“英国公,只是想不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英国公张懋:“怎说也是平安而回,好事一桩。”
顿了顿,他又道:“你也别怪老哥我之前不愿见你,实在太多人盯着了。”
保国公朱晖讪讪一笑,应道:“那能呢。”
英国公张懋目光转而投向郭鍧、傅钊、马隆和左方等人:“你们几个也是,有怪莫怪。”
郭鍧、傅钊、马隆和左方听得连称不敢。
过得好一会,英国公张懋再道:“如今缓了两日,朝廷似乎也没什么动静。老夫这才敢见见你们。说说吧,你们几个有什么打算?”
保国公朱晖先开口:“英国公,我们回到京城已数日,为何皇上依然不管不顾?皇上到底要怎样区处我们?”
“朱老弟啊,天威难测,如今没结果,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嘛?”
英国公张懋这老滑头,虽然他不知道弘治皇帝的“葫芦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偏要故作神秘地回应朱晖。
“这数日,我在家坐立不安。英国公,你管着五军都督府,我们好歹也是都督府的,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英国公张懋不置可否:“朱老弟,你率征虏军往西北近半年,做过哪些事,心中有数吧?”
保国公朱晖迟疑了一会,再道:“陈公公在花马池宣旨后,就曾让我们几人向皇上一一坦言,莫要有任何隐瞒。我是否应按其言?”
英国公张懋听得脸色一变:“坦言?难道你不止冒功,还瞒着皇上做了其他不法之事?”
保国公朱晖缓缓低起了头,嗫嚅片刻,终究没说出话来。
见得他的表情和动作,英国公张懋那里还会不明白,须臾,长叹一声:“你哪,征虏军仅粮饷已花费数十万之巨,你还……”
话音未落,他似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扭头望向郭鍧、傅钊、马隆和左方,再道:“你们几个也是如此?”
随着他目光的扫视,郭鍧、傅钊、马隆和左方也纷纷低起头来。
英国公张懋哑然,过得片刻,竟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你们几个真是长都督府的脸啊。宁夏受寇贼侵掠,边民和官军伤亡惨重。这个时候,你们居然还在挖空思?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呢?”
随着他的话语一了,会客房顿时沉寂起来。
过了近一盏茶的工夫,沉着脸的郭鍧抬起头望向英国公张懋:“英国公,我们已经做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英国公张懋轻眯着双眼,没看他。
郭鍧又道:“你老人家以为皇上到底是何意?旨意迟迟未下,我始终觉得头上悬了一把刀。”
“如今的天威难测,老夫也不知皇上何意。”英国公张懋缓缓睁开双眼,轻叹一声。
一直沉默的西宁侯宋恺突然开口:“英国公,你多虑了。我倒觉得皇上依然那般宽怀仁厚。”
“哦?”英国公张懋望着他,其余人听得也纷纷看了过来。
“重阳早朝,朝参不到的有二百余人,皇上还是如以往那般,宽宥不究。”西宁侯宋恺又道。
英国公张懋沉吟了片刻,再问道:“那为何皇上要将朱老弟他们一干人等全部去职,解回京城再作区处?”
西宁侯宋恺轻笑一声:“我猜皇上并非要动真格,只是想敲打他们一番。如今迟迟不处理就是明证。”
保国公朱晖、郭鍧、傅钊、马隆和左方听得均沉思起来。
稍顷,保国公朱晖犹豫地问道:“那我们还坦言否?”
“老夫只问一句,你们所做过之事,是否严重到抄家灭族?”
保国公朱晖、郭鍧、傅钊、马隆和左方齐齐摇了摇头。
“那你们自己估量吧,老夫也没兴趣知道。”英国公张懋又眯起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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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初更,京城西,某处胡同的一座府邸也是灯火通明。
会客房内亦围坐了好些人。
如果保国公朱晖、郭鍧、傅钊、马隆和左方这五人之一,也在这里的话,势必能认出与其同行了大半个月的同伴,正在这些人之中。
包括提督征虏军军务的右都御史史琳,及巡抚宁夏的都御史王珣等人。
不过,此刻这会客房内却一片沉寂,他们正围着一名中等身材、长着国字脸、胡须已花白的男子,似乎在等待着他发话。
过得好一会,见这名男子始终一言不发,都御史王珣忍不住低声哀求起来:“总宪,你就为下官拿个主意吧。”
他口中称之为“总宪”的这位男子,姓戴,名珊,字廷珍,乃江西浮梁人。
戴珊今年已六十好几,是天顺八年的进士,其职官为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大明的都察院被称为风宪衙门,肃政饬法为其职责,自太祖高皇帝开始,大明就非常重视都察院的监察作用。
作为正官的左都御史,亦称总宪,是大明都察院的最高长官,主要掌职纠劾百司、辩明枉事、考察百官、提督十三道等等。
大明左都御史的地位甚高,其与六部尚书并称为“七卿”。
戴珊瞄了他一眼,缓缓伸起右手,抚了抚下巴的那一撮胡须:“真让老夫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