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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告别

温盏愣了下。

他竟然没走……这几天,  一直在上海吗?

那晚她撂完狠话,商行舟并没有立刻说别的,仍然只是攥着她的手,  哑声:“你冷静一下。”

温盏听不进去。

甩开他的手,  跑了。

她跑到路口去拦车,  雨夜上海街头雾气弥漫,出租车头顶绿色的小灯,  在水雾中为她打开门。

车门阖上的前一秒,  商行舟追上来。

少年身形高大,手掌挡住车门,  被车门惯性砸了一下,  手背立刻浮现红印。

他浑然未觉,水珠顺着侧脸滚着落下来,  声音特别沉,  目光一动不动,只是盯着温盏:“你回学校是不是,  我跟你回去。”

温盏眼泪忽然就又下来了。

司机被吓一跳,  连连问:“你没事吧?你们吵架了?他跟踪你?”

温盏哽咽着摇头。

但并没有阻拦商行舟上车。

好像是要一起走完最后一段路,也可能下意识,还是在心疼他晚上实在淋了太多雨……

回f大的路上两人什么都没说,  商行舟板着脸伸手想抱她,  被她避开。

温盏就这么哭着回了f大。

之后,高烧两天,  彻底想不起那晚出租车上,  他是不是还跟她说了什么……

如果有,应该也不是重要的话。

小别墅内环境清幽,温盏顿了下,  默不作声移开视线。

几个人各怀心思,还是涂初初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小跑过去:“哥你怎么也来了,不是说有事吗?”

商行舟撩起眼皮,有点痞地动了动唇:“我再特地通知下你?”

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样子,但眼底极深,没什么笑意。

涂初初闭上嘴,眼睛咕噜噜,目光落回温盏身上。

她正推着小行李箱往前走。

涂初初赶紧提醒:“盏盏,你房间在楼上左转第二间。”

温盏应了一声,收起拉杆。

裴墨正要搭手帮忙,被涂初初拉住。

小女孩眼巴巴。

裴墨无声地笑了下,转头看纪司宴:“等会去哪?”

这一叫把纪司宴也叫住了,收手转头:“啊?”

别墅楼梯间有点窄。

温盏拎着走了两步,感觉不太方便拿。

她这次过来,大多数材料和夏令营相关的东西她都从上海直接寄走了,行李箱里装的东西并不多。

干脆侧过身,左手换成两只手。

还没拿稳,余光外高大的少年迈动长腿,三两步路停在她眼前,清淡的海盐气息笼罩下来,投下小小的阴影。

下一秒,手里一空。

温盏垂着眼,屏住呼吸。

商行舟单手拿过箱子,小臂肌肉裸露在外,线条流畅,青色的血管微凸。

头也不回,上楼去了。

音乐节前后有四五天,温盏来的时间刚好踩在中间,能赶上她喜欢的那支乐队几首歌。

正逢夏日,来度假游玩的年轻人很多,有人在海边搭帐篷,住房车,追逐着拍照。

靠近场地,隔很远的距离,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

门口的保安不堪其扰,耳朵里塞着耳塞降噪。

纪司宴带着他们散步到附近,在一家大排档停住。

是个木屋,建在海上,靠近水面的座位下装的是透明玻璃,遇到晴天,海面也是蓝的,低头就能望见海浪。

涂初初垫着脚用大竹筐捞鲜虾和蛏子,将小夹子吊牌夹在筐子侧面,递给戴透明手套的老板:“蛏子杀完之后,要再洗一洗喔。”

短短几天他们好像就已经混成熟客,老板笑眯眯:“知道。”

“那个,蛏子。”温盏有点惊奇,“吃之前,也要杀吗?”

涂初初坐下来:“不然呢?”

温盏在北京时很少吃海鲜,更没人带她进这种看起来就让人怀疑卫生问题的大排档。

她有时候想,因为跟商行舟在一起,她的确接触到了很多没接触过的人,以及事。

但也仅仅而已了,他们到最后,还是不能生活在一起。

“我以为,直接煮就可以。”她挺认真地想了想,“‘杀’这个字,总觉得更应该用在杀鸡上。”

“那你看过我们学校论坛没。”石一茗被逗笑,“不是还有好多人特爱说,‘商行舟杀我’,‘哥哥杀我’?”

说着,他耸眉,去瞥商行舟:“嗯?是不是哥哥?”

商行舟微垂着眼,正将被塑料膜包裹的餐具全都拆开,小夹子夹着用热水烫。

闻言,嘴角微动,抬腿踢他:“滚。”

餐具经过涂初初的手再传回温盏手里,杯子底部还有热度。

虽然明知道是热水的缘故,但温盏还是忍不住,想。

之前,牵商行舟的手,他的掌心也是热的。

这个人,明明是一团火焰,但所有想法都被包裹着,她不是那个能窥见火焰的人。

她决定,以后也只看烟。

一顿饭吃完,已经下午三点多。

这会儿海边日头大,涂初初招呼大家先回去休息:“我们盏盏刚下飞机,让她睡会儿呀。”

商行舟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听到这句,眼神轻飘飘地落过来。

温盏没接住,感觉后脖颈有点烫,小心地往涂初初伞下躲了躲。

几个男孩儿回房间开黑,温盏睡一觉醒过来,口干舌燥。

别墅靠近海边,房子四周种满红蔷薇,楼梯处玻璃窗修成了半弧形,夕阳透进来,地板上落下彩虹色的光。

温盏下楼倒水,客厅改建成了游戏室,门虚掩着,一阵接一阵的骚话往外冒。

她走到楼梯尽头,猝不及防,看见茶几旁坐着个人。

个子很高,拽里拽气的,一身黑。

靠在椅子上,单手拿着手机,脸上表情很淡,彩虹光落在笔直的腿上。

温盏:“……”

微默了默,她从他身后小心地绕过去,按开饮水机。

水哗啦落进纸杯,她拿起来,身后响起清冷低沉的声音:“打算再也不跟我说话了么。”

“……”

水呛进气管,温盏接连咳嗽两声,商行舟起身,微皱着眉朝她走过来。

他抬起手,她赶紧退后。

商行舟的手就僵在半空。

他停了下,收回去,移开目光:“你现在冷静点儿了?”

他又问:“聊聊?”

温盏把水喝完,嗓子还是发涩:“……聊什么。”

两个人在上海那晚,也没少说话。

不是到最后,都没说出什么结果。

“我没不搭理你,那天早上在机场送你之后,我爸把我叫走了。我要提前离开的事儿,他确实之前就问过我想法,但我一直没定。纪司宴石一茗他们几个知道,知道的也就只是这个,我原本想,等决定了,再跟你说。”

他站在那儿,身上有种靠近兽类的侵略性,一点点野,气息是清澈的。

温盏默不作声,立着,听他讲。

“至于我和宁语兮——我那天真没回过她消息,我跟我爸在一块儿的时候,根本没办法看手机。”

商行舟声线低沉,脸上表情有些僵。

他好像也没想过有一天要低头跟谁解释这些事情,他很讨厌解释,在温盏之前,他一直觉得,别人理解不了就算了,无所谓,他就这样。

“然后,你和费元嘉……”他停了停,像是有点词穷,“我没觉得你们有什么,我那天就是……”

“哎,舟子?”游戏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室内烟熏缭绕的二手烟跟着滚出来,飘散。

石一茗眼睛一亮,掐了烟:“你不是睡觉去了吗,醒了?怎么一个人杵这儿啊?”

商行舟脸黑如炭,默了默,无语地往旁边站站。

露出温盏比他矮了整整一头的身形。

石一茗:“……”

他顿了下,打个哈欠,转身一手一个,拉住纪司宴和裴墨,想假装三个人没出来过:“忽然想起脑子忘了拿,我们回去再打一把吧。”

温盏耳根忽然红了,石一茗这样说,搞得她好像跟商行舟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赶紧走出去两步,跟商行舟拉开距离,朝着三个男生的背影叫:“你,你们拿完东西,我们就出门吧。初初刚刚也醒了……我们俩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玩吧。”

石一茗回头看一眼,对上商行舟的目光。

他应该是真无语了,抵了抵腮,有点郁闷的样子。

但也没说别的。

石一茗只能挠挠头:“好。”

到最后,到出门。

商行舟也没找到机会,把话说完。

日薄西山,夕阳慢慢沉下去,浮在海面上,像一颗远远的蛋黄。

气温比白天稍低了点儿,但太阳光还没完全消失,海边仍然有些热。

那支乐队的演出在晚上,几个人吃了点儿东西散步过去,听到舞台上歌声热烈,不知名的乐队正在翻唱五月天一首旧歌。

声音有点沙,像日出前的海。

“也许会有一天/世界真的有终点

如果说/要我选出/代表青春/那个画面

那片蓝天/那年毕业

那一张/边哭边笑/还要拥抱/是你的脸

想起来/可爱可怜

……”

一票人在海边大坝上坐下,涂初初往温盏头上夹了个音乐节的发箍,不知道什么赞助商做的,像小飞鼠的耳朵。

纪司宴眯着眼,没头没脑地,忽然冒出句:“我下个月去上海实习,估计年底期末考才回来了。”

这几个人大四都没什么课,石一茗也要走。

唯一需要好好读书的人,真的只有涂初初。

她忧心忡忡:“那我岂不是未来半年,都吃不到那些暗恋你的女生,送你的巧克力和小蛋糕了?”

这时候了,她满脑子就这。

纪司宴瞥她一眼,无语,善良地指出:“跟你说个实话吧,你这几年吃的那些巧克力和小蛋糕,本来也不是暗恋我的女生送的。”

涂初初:“啊?”

她这儿还没反应过来,石一茗忽然说:“你提这个啊,那裴墨后半年不是也不在北京吗?舟子那事儿定下来没,定下来的话,他也不在。”

涂初初想起:“盏盏是不是也要出国。”

商行舟跟温盏之间隔着几个人,眼前海浪拍岸,水光粼粼,海风将鬓边碎发吹得融融的。

他偏过脸,去看她。

少女面对着夕阳,脸庞被温暖的光线照亮,手里拿着青瓜味的汽水,飘扬的裙摆下下小腿白皙,笑起来温和明净:“嗯,我跟家里人谈过,还是决定去斯坦福。如果保研顺利,回国,我会去上海读研。”

商行舟身形顿住。

这话一出,几个人很微妙地静默了下。

眼前海鸥盘旋,远处人声吵闹鼎沸。

夕阳开始垂落,海水退潮,石桥边有人在支着炉子烤烧烤,人间烟火温暖得不真实。

空气中还在飘:

“冲破考卷冲出岁月/在我眼前/我和你喝着汽水/在操场边

说好无论如何/一起走到/未来的世界

现在就是那个未来/那个世界

为什么你的身边/我的身边/不是同一边

……”

石一茗抓抓头发:“其实我们不是还有一年才毕业么?为什么现在,这么快,大家就都不在一起了。”

“我以前老觉得大四特别遥远,日子怎么过也过不完,读书给我读得快烦死了。”纪司宴停了停,说,“现在觉得,跟你们这几个混蛋在一块儿也不错,单身也行。”

一群人七嘴八舌,涂初初忽然有点难过:

“而且,怎么你们都不读研?盏盏回来之后也不在北京了,就只有我……我大学竟然要读五年!等我读完硕士读完博士再参加规培,我就老了!”

夕阳光湮灭在天边,留下一片弥散的痕迹,像是白天与黑夜之间,留出给人间的,告别的时间。

刚聚起来一点儿气氛,被涂初初一句话戳破。

温盏本来有点伤感,听见这个,忽然想笑:“都没问过初初,怎么会想学医啊?”

涂初初睁圆眼:“为什么不学医?医生是多伟大光辉的职业!”

“就是。”温盏一下子也没想到要怎么形容,“好像,很多人都会觉得,做医生太辛苦了,不适合女生。”

她回忆着,模仿:“同理还有,因为女生逻辑思维差,所以不适合读理科;空间想象能力不够好,不适合学物理;数学能力普遍不强,做不了算法。”

“说这些话的人知道,第一个发现bug的人,就是女孩子吗?”涂初初觉得说这些话的人非常可怜,“这些人做技术,一辈子卡bug。”

温盏笑吟吟,商行舟沉默着,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她身上。

光源已经落到海的那一边去了,现在在发光的是她。

她声音很轻:“那我们约定好,初初也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在天边,望不到尽头的海面,一寸寸变成深蓝色。

沙滩上木屋和酒吧亮起灯,连石桥也被映成暖黄。

舞台附近热闹得像小小的集会,有人头上顶着怪兽面具,骑着小小的粉白色电动车从身后驶过,那一秒黄昏结束,海岛仿佛一瞬坠入光怪陆离的世界。

纪司宴举起手中的汽水,玻璃瓶身被灯光照得透亮:“兄弟们,你们有什么愿望吗?干一杯,今晚让海神替你们实现!”

石一茗笑歪了嘴:“海神有宝藏么?我想拥有很多很多钱,多到能把我埋起来那种。”

“滚一边儿去你俗不俗。”

“你懂什么?大侠都是这样的,等我有钱了,不仅能忧其民,还可以兼济天下。”

纪司宴勉强接受,转头问裴墨:“你呢?”

“我没什么很想做的事。”裴墨扯唇笑了下,声线清冷,“许愿能玩一辈子射击好了。”

涂初初放下汽水,兴奋兮兮:“那我也来。”

裴墨帮她扶正玻璃瓶,她喊:“我爸是脑梗去世的,虽然他没被抢救回来,但我以后!一定有办法!救活别人的爸爸!”

烧烤摊白烟散开,入夜,海水拍岸,远处摇滚乐震耳欲聋。

商行舟望着海面,起伏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好像也没这么重要了。

他身体朝后靠,许久,捏了捏后颈,声音很低地,只是说:“那我以后,做个对世界有用的人。”

想要这个世界,未来,以后。

真的会因为有我这个人,而有一点点不一样。

深夜海风吹拂,咸湿的气息也被卷入乐队急促的鼓点。

这一晚摇晃的光柱,冲天的乐声,水面升起的圆月,碰撞在一起的啤酒瓶——

拼凑出二十岁出头,这个夏季的尾巴。

后半夜,温盏被音乐震得有点轻微失聪。

骨子里躁动的小分子被唤醒,入了夜海滩上还有不少年轻人聚集,五湖四海都是朋友,纪司宴也没管路过的都是谁,在海边给支了个帐篷给大家烤烧烤,几扎冰啤酒开箱,撬开盖子对瓶吹。

温盏想一个人静静。

散步走出去一段距离,才发觉已经是下半夜,再回到原地,人群散去一半,剩下的已经喝趴一片。

海面上,圆月遥遥。

只有商行舟靠在一个马扎上,冲锋衣半敞着,修长双腿微屈,半张脸侧对着海面,眼中的漆黑被眼前摇曳的灯火照亮,星星一样,点在瞳仁底部,孤单璀璨。

温盏紧了紧披肩,走过去。

“你早说,你要去斯坦福。”他没抬头,可好像很清楚来的人是谁,喝了酒,声线低沉微哑,反而像是带着混不吝的笑,“我就不跟你解释那么多了。”

温盏微怔了下,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两人之间隔着个小几,霜白的月,海洋平静包容,这一刻万籁俱静。

她说,“你还是解释吧,我觉得你想解释的。”

商行舟终于忍不住,侧脸过来看她,有点纳罕似的,他慵懒地笑:“你这么了解我?”

温盏沉默了下,转过去,平静地跟他对视。

然后,忽然说:“是挺了解的。商行舟,我认识你,比你想象中早。”

“这么巧啊。”商行舟眼尾处,笑意流动,“我也是。”

就这一眼,温盏知道他喝醉了。

他喝酒很少上头,至少此前温盏没见过,她没细想,觉得他在说胡话。

可她反而轻松了点。

清晨天一亮,商行舟大概就会忘记今晚所有的对话。

他会忘记啊……

温盏心下微动,凑过去,小鹿眼亮晶晶,小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

商行舟耸眉:“嗯?”

“其实我,大学时,还没见到你,就已经很喜欢你了。”

温盏专注地望着他的侧脸,他还是他,绕一个圈,她仍然只能是望着。

“高二高三,你去国外读书,我见不到你的那两年,看过打铁花时,落在水面上烟花一样的倒影;看过三月的雪掉在桃花枝头,路灯下电影终章一样的画面……还有四五月的北京,天气回暖,我一个人走鲁迅故居门前那条路,桐花铺满街道,像雪一样,一朵一朵掉在伞上。”

她轻声:“那都是我喜欢你的瞬间。”

那种持久的感觉一直延续着,在身体深处,像周期的潮。

她说不清楚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把他和她所能见到的,美好的、珍贵的东西,都联系在一起。

商行舟眼眶忽然红了。

“那现在呢?”他像小兽,有些不解,“现在不喜欢我了吗?”

他这一点点脆弱,似乎只有在喝醉时才会流露出来一点。

温盏手指蜷缩又伸展,听他声音很低地,说:“温盏,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你之前跟我说,你没填过去斯坦福的申请表,我相信了。但是今天,你还是说,你要走。”

他低声:“你不会骗我。你是因为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所以才改了主意吗?”

夜色明净,空中没有云朵,明日大概又是晴天。

白色的浪花如同推土机,不知疲倦地拍打沙滩。

温盏思考了很久,反问他:“你呢?你说你想等决定了再跟我说,但你有没有预想过,如果我不同意呢?”

商行舟微顿。

下一秒,她已经给出答案:“其实就算我不同意,你还是会走。”

还是回到现在这个结果上来。

温盏很早就知道,商行舟根本不是那种,会为了别人,就改变自己原定计划的人。

所以哪怕他妈妈早早带他出国,他还是考回国内;改了他报军校的志愿,他绕了个圈还是去当兵;日积月累地被父亲误会、被骂没用,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跟家庭割席,从没把精力耗费在与父亲对立。

温盏总是被说木讷、不懂人情。

但她见过很多很多人,因为高考没考好就一蹶不振原地摆烂的;因为父母控制欲太强所以把失败糟糕的生活全归咎于父母的;因为学业压力太大就染上各种恶习的。

商行舟不一样啊。

他身上永远有吸引她的品质,坚定,明亮,自由,从不自暴自弃。

即使人生轨迹被短暂地更改,他也没有怨天尤人,她见过他仔细地上每一堂金融系的课,沉默认真地过每一天,尽管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些课程与他未来的人生、将要去到的地方,毫无关系。

可他人生的操纵杆,一直握在自己手里。

他从来是,对待过客,也很认真的人。

所以,温盏想。

哪怕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故事只能写到今年夏天,那时候,灯光璀璨的雪夜长街,他也还是会热烈地靠近她,侧脸看她,笑着对她说:“好啊,那在一起。”

他没什么错。

只是这跟温盏想要的不一样。

他喜欢吗?喜欢,但没那么喜欢。

没喜欢到不管不顾,可以为对方让渡自己的人生。

她要靠什么,才能留住这样的商行舟。

商行舟沉默着,望着她,这一眼久到像是要走完地老天荒,他问她:“如果你挽留了,我真的没走?我成绩很不错,也许我夏天开始考研,继续读金融,研究生也跟你去了一个学校。”

温盏笑起来,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笑得害羞又温和,脸颊一侧梨涡浮现。

她说:“那你就不是商行舟了。”

话出口时心里酸涩,她语气很轻松地,问:“商行舟,我真的喜欢过你,你喜欢过我吗?”

商行舟心头微震,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在这一刻,忽然什么气都消了。

面对温盏,他在心里演算解释的话,颓然时,有很多恶毒的话想说。

想告诉她,世界上没有“体面的告别”这种东西,真的喜欢过一个人,怎么可能心平气和。你不想跟我在一起,是吗?那我们分手之后,你也别想跟别人在一起。

但真走到这一步,他心里剩下的,竟然只有祝福。

他专注地看着她,黎明到来前的夜,温柔得像一声叹息。

只是低声说:“好姑娘,你往前走,往前看吧。”

温盏又想哭,但这回忍住了。

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可天已经快要亮了。

二十岁的年纪,人生刚过四分之一,要怎么去说,喜欢一个人喜欢到骨子里。

但就是喜欢,毫无道理的喜欢。

因为喜欢,天涯海角,想付出一切,但不希望对方真的让步自己的人生。

“小时候,我跟亲戚家好几个小孩,一起被养在奶奶家。”她有点没头没脑地,忽然垂下眼,“奶奶说,不会哄大人高兴的小朋友就没有吃的,我不擅长这个,学了,学不会。我做什么,她都不高兴,我努力了,还是不行。”

“后来不跟她住在一起了,我还是不敢吃东西。我妈妈说,奶奶不让我吃东西,是因为她不喜欢我,跟我没有关系。我听不懂,我妈就不解释了,只说,可以吃。这个我听懂了,我就一直吃。”

她说,“长大之后我才明白,谁喜欢我,根本不是我能决定的。所以你当时说喜欢我,我很珍惜,一直记得。但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对我究竟是真包容,还是不在乎。”

“盏盏……”商行舟张了张嘴,千百句话想说,最后,也只是哑声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东方泛起鱼肚白,温盏笑笑:“商行舟,生日快乐。”

她准备的礼物,放在北京,以后都没机会送了。

“不管我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

再见面,还是会喜欢他。

分手的场景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她最想说的话,到最后,没机会说出来。

喜欢的,现在还是喜欢啊。

走到没办法继续走下去了,也不讨厌他。

她喜欢甜食,但不喜欢那么甜的甜甜圈,因为是他给的,所以还是吃了。

这些年来,笔记本怕被人看见,漫画里藏满他说过的话。

升旗时总是在人群里找他,连余光都能看清他的影子。

他靠近时手心都湿了脸上还要假装冷静,被他点赞过的朋友圈,删也舍不得删。

是过去,这些擦肩而过的,无数个瞬间,拼凑成了现在的温盏。

把时间向前溯回十年,她还是想再遇见这个人一次。

所以,所以。

“商行舟。”

为什么要问我喜不喜欢你呢?

全世界的人都会喜欢你的,过去,现在,未来,遥远的以后。

“你要明亮,灿烂,声名满。”

商行舟靠着帐篷,听到涛声击打岩石。

很莫名地,想起高中时,老师在大课上讲《赤壁赋》。

他太讨厌语文课了,可每次温盏都听得好专心啊,她连五子棋都不下了。

见她那么专注,他着迷似的,也跟着听。

老师读:“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他混在人群中,跟着哼:“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来那些琅琅的书声,跟随着青春年少的时光,一起远去了。

他总是忘不了最后一句话,老师那么解释:苏轼与同伴在船里互相枕着睡去,不知不觉,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他睁开眼,温盏不在。

但天亮了。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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