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兄弟
此时的郑突,正到达他此次巡视北鄙的目的地——制邑。
制邑乃天下名邑,又有虎牢之称。此地南接嵩山,北临大河,要想从大河之阴进入河洛平原,只此一途,别无分号,反之亦然。昔日虢叔不听王命,据此邑而断绝王室与郑邦之交通,被郑武公奉王命设计擒而杀之。王室遂将制邑封给了郑邦,以为王室东方屏障。
郑突沿大河之阴自东向西而来,临近制邑,跨过一条叫汜水的小河,就看到自己的兄长,公子郑忽在制邑东门前迎接自己。
车御拉住辔绳,让车速放缓。郑突不等车完全停住就跃下车来,快步迎上郑忽,拱手而礼,口称“兄长”。
郑忽是一名身材修硕、容貌英武的年轻贵族。一张威风凛凛的国字脸,不似他的君父郑寤生和其弟郑突,到和其叔郑段有几分神似。他微一拱手,就立刻上前拉住郑突还没有放下的手,轻快地说话:
“子元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你是第一次来制邑吧?为兄来带你逛逛这天下严邑。”
郑忽大郑突一岁,是郑寤生的长子。他从小就和郑突这个异母兄弟长在一起,郑忽的强势正好搭配郑突的沉稳,兄弟二人关系不错。这个俊朗青年行事虽然不拘礼数,但为人爽朗热情,对不同人的好恶形之于色,颇有些爱憎分明的性格。包括郑突在内的众人对郑忽的表现都见怪不怪,郑突报以微笑,跟随郑忽快步走入关城。
制邑不大,依山傍水,南高北低。二人走到邑中,郑忽吩咐手下带郑突的随从去南边官衙吃饭休息,自己却大步流星的往北面的小路而去。郑突猜到他这位庶兄必然有安排,凑趣地问:
“兄长,我也没有朝食,为何厚比而
薄此?”
“馆舍有什么好呆的。此邑北有一高台,可尽揽大河风光,我已在那里设宴,咱们兄弟二人一边吃饭一边观河,岂不有趣。”
“如此甚好,兄长知我!”
说话间,二人登上一土台。当时的贵族都喜欢登台取乐,于河边筑台更是潮流。不过此台却是天生的,人们只是略微平整了一下,即可于台上纵览四方。战时可视东西战场,平时则多观大河风光。
二人席上就坐。两个长案相对摆放,上面摆好笾豆吃食,美酒壶觚。有小臣过来给二人斟酒,兄弟俩举觚共饮,哥哥“哈哈”,弟弟“嘿嘿”,然后就一起对着吃食努力起来,看得出二人是经常共食,一点也不见外。
酒食过后,双方相继起身,郑忽邀郑突眺望大河。待小臣收拾完毕,四下已经无人,二人方说起别后所见。
“子元来的何其晚也,看来是做了一番大事吧?”
“奉父亲之命,我先去邲邑见了一位孝子,将他推荐回都,然后又在北鄙转了好一大圈,所以才晚到的。”
“北鄙众邑的态度如何?”
“我是未曾想到,叔父经营了好几年,却无人愿意跟随于他。甚至他所举荐的邑宰们都努力的和他划清界限。”
“哈哈,和我的遭遇一样。只能说大义名分在此,他京城太叔的一番苦心,注定没有回报罢了。”
郑突颔首表示认同,随即问道:
“突这些日子一直辗转北鄙,不知道郑都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有的,父亲传信来,说伯父率二百戎车要来制邑。不日就应该到了。”
郑突闻言不解:
“二百乘,那郑都岂不空虚?”
“嗯,照我估算,这是故意的……说是二百乘,带多少步卒自然可以斟酌,精锐之士是否跟随也不好说。卖个破绽嘛。当然,具体情况等伯父到了之后自知。”
“原来如此,这二百戎车自可以于外接应……”
“对,‘京城太叔’如果知道自己的斤两,倒也罢了;否则更好,可以彻底解决父亲的心病。”
郑忽之言毫无遮拦,这也因为是兄弟二人年纪轻,又素来亲近。郑突也是如此:
“还是希望叔父能好自为之,否则父亲对上祖母也很难做。”
“你啊,还是把人都想的太好……”
郑忽右手从郑突身后绕过,拍了拍弟弟的右肩,然后搭在上面。这当然不合礼数,却是他二人从小就习惯的亲密动作。长大后郑忽也偶尔为之,因为他身材比郑突高了不少,所以这揽肩之举还是那么协调,郑突也不以为意。
“父亲还让你回去,且顺便路过一下京城,观察一下。我琢磨这趟差事多少有些危险,今日你好好休息,明日带着我的随从去,小心点。”
“这怎么好……”
“这有啥不好,你才五乘,我马上就能有二百乘了,哈哈。”
郑突一想,确实如此,也就没有推脱。
二人沉默了半晌。其实是郑忽半晌无话,因为这兄弟二人在一起,从来就是兄倡弟随,而做兄长的总是说个没完。郑突因此觉着奇怪,扭头看着郑忽:
“兄长有事?”
“嗯,有些感慨……”
“你看,如今你也加冠了。我虽然是长子,但也并非父亲嫡子。你我年纪这么近,父亲和他的胞弟都成了如今的样子,我总怕我们俩之后因为一些事而生分……”
郑突一颤。他没有想到这位兄长提起这个话题。君父没有嫡子,也没有立太子,要说郑突没有想过未来的君位,那是不可能的。但一来他是次子,母亲出身也低,二来其长兄和他甚是亲近,人也又有能力又出色,郑突自觉比不上这位兄长。所以他总是默认郑忽有太子之位,未来可以继承宗庙的。而他当然可以像其伯父郑吕一样,作一名贤大夫,邦之重臣。但……哪个少年又没有些梦想和追求呢?
郑忽感觉到了郑突身形摇动。他缓缓放开手,转身看向郑突,审视着他的弟弟。
这个弟弟的左手机灵的抓住了兄长放下来的右臂:
“兄长,你与突一起长大,你一直比我高,比我强,也一直当我像你的胞弟一样照拂,你不该有这个想法。”
“我总在想,等我当了大司徒,我的封地会在哪里。到时候你要给我个安逸的地方哦。不过我不要京城,也不要制邑,离都城近点就好,嘿嘿。”
弟弟目光真诚,仰视其兄。兄长一开始还是严肃的眼神,只是不久,嘴角开始憋不住的向上扯,一颤一颤,直到彻底咧开,哈哈大笑。
郑突也跟着笑。
“你想长得比我高是不可能了。”
哥哥拿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
“不过说不定你会比我强呢?你会变强的,我早知道你也不是普通贵种,我不会看错人。不过我会更强。子元,到时候咱俩兄弟联手,你就是我的正卿。我郑邦基业自会世世代代。‘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
“你的诗学的不错呀,哈哈。”
“嘿嘿。”
郑突心意一动,他卷起左臂衣袖,抬起手臂,咬破手臂皮肤,将血涂在嘴唇上,看着郑忽,又看向大河。
“以河为誓。”
郑忽有样学样,涂臂血于唇。
“以河为誓!”
兄弟二人眼中,大河泛波,徐徐东流,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