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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对峙

无准备的夜间攻城显然是不可能的。郑段一行人困马乏,又没有攻城器械,黑灯下火之下砸不开城门,也就只剩下在城下咒骂了。

北城的热闹很快传遍了全城。“太叔打过来了”的传言让居于郑都的国人众们早早起了床,一些人摸着黑到处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更多的人依照习惯赶到太庙旁的府库集结。在府库,早有准备的太祝聃向国人发放戈矛,而后由人带领,纷纷登上北、东、西墙戍守。

昧旦将尽,东方渐白。随着天色大亮,城上与城下之人都开始互相打量起对方。北城城上,穿甲的军士略少,无甲的国人略多。其实军士也都出自国人,大家作为郑邦都城的居民与社会中层力量,在应召戍守城墙的同时,也对风传的京城太叔作乱很感兴趣,纷纷于城上探头向下,在城下的戎车与士卒中寻找郑段。

郑段立于自己的戎车上,焦躁的仰面观察。姜氏确实打算给他开门,可惜被其兄发现,偷袭无功,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呢?

跟随他的一起来的,共有四十辆戎车,五辆重车,五六百步卒与役夫,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是他的家臣心腹,知道此次偷袭的因果。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居于京城之人,依照习惯随他出征“救援郑都”罢了,这些人与城上的国人士卒多有熟识,如今正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具体情况,如果郑段贸然下令攻城,哪怕是下令打造攻城器械,说不得自己的队伍也要内讧。

“父亲,眼下万万不能攻城。最好以言语说服一众国人为父亲所用。父亲在郑都素有威望,又有祖母之命,正是师出有名!”

儿子郑滑都看明白的道理,郑段怎会不知。他根本没想过强攻,之所以犹疑不定,是在言语拉拢、撤退回京、甚至投降求饶之间抉择。本来他已经打算直接撤退了,但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带兵前来郑都,如果就这样不发一言的撤回去,京城之人甚至自己的亲信都不会再信任与支持自己了。

所以郑段已经有所明悟,郑都是不可能进得去了,但自己仍必须讨得嘴头便宜,有了一定的大义名分支持,才能够带军队暂回京城,以图后续。何况,他对姜氏也有几分担心,对其兄郑寤生更是恨的牙痒痒。

于是,当着城上城下,国人京人的面,郑段让郑滑引车而出,直奔北城城下。郑滑手操六辔,四匹乘马“哒、哒、哒”缓步行进,直到距北城一箭之距,方缓缓停下。

“再进!”

郑滑没明白自己父亲的命令。在他看来,一箭之距就是最合适的距离,既安全,又可以和城上交流。郑段不耐烦地劈手抢过马鞭,照着一匹服马抽去。马匹吃痛向前,带着其他三匹马向城门又靠拢许多,直到郑滑反应过来,将将拉住辔绳。

城上,没有发现邦君郑寤生的身影。祭足与原繁一个立于左城阙旁,一个立于右城阙旁,两人的反应倒是非常一致,举手示意军士,“不许放箭!”

听到城上的声音,郑段光棍的摘下头盔,示意郑滑架车于城前来回慢步,以便让城上的人都看清楚自己。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郑段身上的时候,他放开喉咙,开始向众人喊话:

“我兄何在?出来见我!你把母氏怎么样了?你如胆敢欺凌母氏,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接母氏口信,言你不孝于母氏。听罢,我五内俱焚,一天都不能安坐!我到要问问你,为何不孝于母氏,母氏哪有一点对不起你?”

“你为邦君,也是我胞兄,我于情于理都该尊你敬你。但你不孝于母氏,今日我就不认你这个邦君!也不认你这个胞兄!寤生,你出来啊!”

“列位大夫,二三子们。非段不敬邦君,不孝兄长。只是母氏之苦,做儿子的难以忍耐!我今日非是要攻打郑都,我只是来接我母氏!寤生!放母氏出来,我这就走!今后你做你的邦君,我当我的孝子,你我二人再不相干!”

有之前都内母子不合的流言,有刚才姜氏撕心裂肺的呐喊,此时不解内情的国人们对郑段所言都有了几分相信。城上微微骚动,有好事国人已经在喊邦君出来回话,且并没有他人敢于弹压。毕竟大周几百年来推行孝道,孝顺父母已经成了奉周礼之人的立身之本,一个不孝的邦君,是很难得到国人的支持的。

眼看城上城下议论纷纷,两道人影从左阙楼走了出来。为首的邦君郑寤生没有穿盔甲,也没有着冠,他在颍叔的搀扶下缓缓来到女墙边,一手扶着女墙,一手指着城下的胞弟,欲言又止,未言先泣,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哎……你这个颠倒黑白的不孝之子!哎……”

说罢,郑寤生单手捂脸,大声嚎哭,似已经不能言语。众人皆愕然,指责邦君的情绪在这一刻被打断。

在郑寤生身后的颍叔站了出来,在邦君大哭声中朗声道:

“诸君莫听公子段不实之言!”

郑段根本不认识颍叔:

“汝是何人?敢乱我家事,蛊惑郑邦人心?”

“我只是颍地一鄙陋之人,公子自然不识。但君之家事,自是邦之大事,郑邦之士,人人皆可言。我近日一直于君之左右,太夫人、君上及公子之事,我看的一清二楚,当向二三子说明!”

城上众人有不识得颍叔的,也有识得的,一时间,众人皆小声言语颍叔其人其事。

“这是颍地有名的孝子,君上因其孝行可嘉,简拔他为下大夫,随君左右,行讽谏之事。”

“颍邑太叔么,最近常有耳闻。此人以孝知名,不知是真是假。”

“我有颍地好友,友人称此人至孝,当做不得假。”

颍叔自然不知众人的议论,他继续大声说道:

“若不是公子你有了不臣之心,君上与太夫人如何会伤心如此?君上知太夫人宠爱于你,怕太夫人伤心,所以如你百般僭越于国事,收西鄙、北鄙之邑臣于你,也不忍将你的不臣之行刑之于法!”

“太夫人怨你不听她言,做出不臣之事,也怨君上不早早管教于你,导致你犯下大错。你非不忠不孝,太夫人和君上岂能有嫌隙?”

“太夫人招你回都,是让你自承其罪,君上念在兄弟之情,自不会惩处于你。可你、你带了如此多的戎车回都,是认罪来的么?你就是想要作乱而来!”

“就在刚才,之所以太夫人与君上又生嫌隙,其根源是太夫人想保你这个作乱之人无虞。而君上虽也有此心,但邦法无情,当着众大夫之面,岂能徇私?君上之左右为难,又与太夫人生隙,难道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么?”

“京城的二三子听了!公子段率戎车偷袭我郑都,实是作乱之人!他果真有一丝一毫的孝心,也会单车而来,不让太夫人为难。公子段称君上不孝,实乃大缪!他才是不忠、不孝之人!”

郑寤生闻颍叔之言,哭嚎之声又大了许多。

舆情反转。

不提城上众人开始指责郑段,城下的京人们已经待不住了。

不知情的众人,皆以为此行是支援郑都而来,到现在才知道他们卷入了君家的家事。众人对郑段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心知肚明,听完颍叔之言,更觉着郑段有错,太夫人和邦君都可叹可怜。

马上就有地位较高的人向郑段喊话:

“公子!我等原以为是跟随公子救援郑都,如今却知是公子家中有事。我等外臣,不敢扰乱君之家事,请公子自决!”

说罢,其人调转车头,向西北行驶。大多数京人跟随其后,有约么十几辆戎车,全部五辆重车,以及绝大部分步卒。他们退了很远,与郑段的心腹们划清了界限,隐隐的,也遮蔽了郑段回京城的路。

郑段憋红了脸,羞恨难当。他心绪已乱,语无伦次,反复的大喊“我无罪”、“寤生不孝”。城上的祭足心念一动,向周围心腹使了眼色,而后有节奏的大喊“不忠不孝之人段”。心腹们会意,跟着祭足一起呐喊,众人的声音扭成了一股绳,又带动了其余城上之人。一时间,“不忠不孝之人段”的呼声铺天盖地。

被千夫所指的郑段已经失去理智。他出弓搭箭,向城上颍叔射去。颍叔瞅的真切,大叫“郑段弑君”,扑向郑寤生,把他压倒在地。郑滑看到他父亲弯弓射箭,当时吓出一身冷汗,他打马便走。战马嘶鸣,战车颠簸,郑段的那只箭最终只是歪歪斜斜射中城墙,落向城下。

群情激奋,有弓的都在起弓。幸亏郑滑跑得快,那箭雨落下之时,车右端着盾牌遮拦一阵,总是没让车上之人受伤。

郑段一行二十余乘戎车,夹在都城与“叛军”之间,进退两难,不知所措。郑段已经瘫在车内,任凭郑滑接连呼喊“父亲”也不回声。车右无奈,向郑滑以及其余之人喊道:

“此地不可久留。可速速向北退去,伺机西归京城,再做计较!”

郑滑第一个响应,调转车马向北。一众戎车紧跟其后,飞驰而去。剩下的步卒追之不及,发现又有三乘戎车叛于郑段,缓缓西去与京人汇合。于是郑段的心腹步卒们也因为“被抛弃”而士气尽失,他们背弃了旧主,扔掉了戈矛,与京人汇成一气。

城上呼喊声渐止,郑寤生才被颍叔扶起,就有祭足与原繁前来问询,是否开城门追击。

“不必追,也追不上。城门还是开了吧,让京人都进来。今日不论城上城下,国人京人,一律赏赐。二位大夫就多操心了。”

说罢,邦君郑寤生整了整衣领衣袖,环视城上城下。众人皆静。有顷,他躬身长揖,朝左,朝右,朝城下。众人依照身份,或躬身回礼,或侧身避让。

揖毕,郑寤生长叹:

“天罚我郑邦,孤之罪也。”

言罢,掩面下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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