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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济濮

在郑寤生即将去齐邦朝见的当下,有必要对郑齐之盟,乃至如今的天下局势做个简单的交代。

多年前,郑寤生与齐禄甫就在齐邦的卢地结盟。后因为郑寤生忙于处理郑段等邦内事务,郑齐之间走动渐少。如今郑邦内部新定,而外部不仅有天子的不满和卫邦的虎视眈眈,又与宋邦新君宋与夷以及陈侯陈鲍交恶。所以,拉拢传统盟邦以牵制宋卫一二,就成了郑人顺理成章之事。

且郑邦与齐邦之所以为盟邦,是有深刻的地缘因素的。

平王一系能在宗周覆灭、二王并立的时代中后来居上,以至于迁都河洛、击杀携王,主要的依靠是晋邦与郑邦。其中,晋邦的晋文侯晋仇负责西方之事,击杀携王就是晋文侯的大手笔;而郑邦的郑武公郑掘突则负责东方之事,讨伐不尊平王正朔的宋、卫、鲁等大邦。

那个宗周覆灭、人心浮动的年代,每个有志于天下的邦君都被自己邦国的文化传统与地缘定位裹挟着,做出符合自己价值观的选择:宋邦在期待其殷商文明是否能再次复兴,就有了宋宣公与宋穆公的兄终弟及,宋穆公与今日宋公的传侄不传子,他们用致敬先祖的方式宣告殷商子姓的强势回归;鲁邦在认真思考周公给他们留下的政治遗产,认为王室衰微,鲁邦有代行王政的权力和责任,这种对周公功业的追溯也是鲁侯鲁息姑“摄政称公”意愿的来源;卫邦因为在厉宣年间对王室内政的干涉使其声望大振,以至于卫武公在耄耋之年仍然致力于影响王室。

以上三邦,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平王与郑邦的对手,在经历了多年的政治外交军事的碰撞之后,他们都发现难以击败郑邦以及其身后的平王,才不情不愿地认下了当前这个王室的正统。当然,正因为三邦的政治诉求不同,互相又各不统属,才给了王室与郑邦分而治之、各个击破的可能。

除了上面的宋、鲁、卫,还有一个重要的东方大邦,却因为地缘因素,反而和郑邦没有一丝利益纠葛,这就是位于东海之滨的姜姓大邦——齐邦。

齐邦自大名鼎鼎的齐太公尚被周公分封到泰山以东、东海之滨之后,就多少有一种孤悬海外,脱离周人统治的思潮。他们没有什么历史包袱,既不是像宋邦那样的被征服之人,也不是鲁卫这种和王室关系甚密的姬姓宗亲。作为为周人打下天下的功臣之后,齐人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的地盘,不是靠亲缘,不是靠施舍,也不是靠传统,这些土地都是他们先祖的功勋所得。所以齐人一直对王室有一种疏离的态度,这也导致了周王室的不满,以至于第九任天子周夷王烹杀了当时的齐侯,王室齐邦交恶,齐侯不再朝见天子至今。

宗周覆灭,天下思变之后,齐邦虽然也开始不再安分,但却没有像宋鲁卫一样明确的“政治目标”。齐人的愿望很简单,无非就是增强实力,扩张领土,吞并与其有世仇的邻邦——纪邦。在此基础之上,齐人不愿意周边出现强大的,可以影响到齐人目标的邻邦,宋、鲁、卫都不行。基于这个原因,齐邦在疏离中原诸侯多年之后,重新开始有限介入诸侯之争。当代齐侯齐禄甫选择的盟友,便是宋、鲁、卫的传统对头,王室东方的代言人,多次示好于齐邦的新兴之邦——郑邦。

所谓远交近攻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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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寤生此次齐邦之行,是打算轻装简从的。毕竟齐邦远在东海,且宋、卫目前都对郑邦不善,邦君不宜轻身涉险,所以只有一条道是略微妥当的——即沿着济水之阴向东,在济水二分的黄池之处北渡,东行于济水之阳、濮水之阴的华戎杂居之地,而后借道曹邦,复南渡济水进入鲁邦,从鲁邦腹心之地北上,沿泰山西麓进入齐邦。如此涉水穿邦,如携大军相随,沿途补给就靡费不止,且容易招来沿途之邦的忌惮,毕竟卫邦在北,宋邦在南,戎人杂处于济濮之间,都对大军有合情合理的忌惮。

但也不能带的兵车过少。毕竟人数少了,一些戎人、野人就会起别样心思,该抢就抢,该杀就杀,才不管你是哪邦之君。

于是,一只包括二十辆戎车,五辆安车,六辆辎车在内,甲士、仆役加一起约么五百余人的队伍,所谓“一旅”者,就是最恰当的邦君远行团了。由此可知,“旅”字既有旅行之意,又是一种军事编制,当来源于此。

随行人员中,祭足以次卿身份作为郑寤生的谋主跟随出行是题中之意,郑忽被君父点名随行则让人略感意外,毕竟邦君出行,太子监国才是礼数,但郑寤生似乎另有考虑,所以才让正卿郑吕与次子郑突留守。其余行人、史官随侍不提,先前在太叔之乱中快马送郑突回都的管邑之人管至父,因为得了郑突举荐,驾车之能又极为出众,被郑寤生破格提拔为他的车御,跟随邦君出使齐邦,算是所谓的一步登天了。

如此,一众人等于初冬时节开启此次行程。旅途初时尚且轻松,毕竟行于自家领地,有先发之人通报过路的大小都邑,邑宰及乡老们总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来接待邦君一行人。郑寤生一般借口旅途劳顿,多命郑忽出面安抚众边邑之人,也算是为这位新太子扬名。私下里安排祭足走访乡里,自己则接见一些奏对之人,以按察地方,奖惩官吏,算是旅行之余顺便处理政务,体察民情了。

数日后,众人来到了济水分流之处的黄池,并北渡济水,行进于济之阳、濮之阴这快华戎混居之地。而到了这里,众人也初步离开了郑邦的势力范围。

郑忽还是第一次行于东方。这几日,他与君父郑寤生同乘一车,旁观了郑寤生路经戎人聚落时的各种指挥决策。相对于与诸夏之邦打交道时常见的礼仪,与戎人交往就复杂的多,往往需要同时展示实力与善意,且在某些地方行一定的戎礼,才能妥当的获得食水补充以及落脚歇息的地方。而另一个让郑忽吃惊的地方,是他发现戎人们还是很讲“礼数”的,并非难以沟通之人,当然,这里的“礼数”指的是戎礼而非周礼。这颠覆了他印象中野蛮无礼的戎人形象。于是,在观察了几天之后,郑忽向郑寤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说戎人亦有礼?这么说也不是不行。你可知戎人的来历?”

郑忽奇道:“戎人们难道不是居于僻野,不受王化之人么?”

郑寤生哈哈一笑:“我少年之时也是如你这般想的。现如今,戎人是多居于偏僻之地,但未必远离于天子幾内。你在王城多时,可知道伊洛之戎?”

“对!”郑忽轻拍大腿,“我虽然没有去过,却多听闻伊水、洛水之上游乃是戎人之地。以成周中国之地,周边怎么会也有戎人呢?”

“那是因为,戎人原本就是居于此地的。戎人,究其根本,皆是殷商遗民。”

“忽愿闻父亲教诲。”郑寤生的这个说法引起郑忽极大的兴趣,连坐在二人前面认真驾车的管至父都竖起耳朵,想听听邦君的说法。

郑寤生也一改平日寡言少语之态,特地清了清嗓子,卖弄着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学问:

“想当年,我先武王讨伐殷纣,尚有周之天下;先周公平定管叔、武庚之乱,且东征商奄、九夷,封建鲁、齐之邦。而后周公定周礼推行天下,才有今日带裳之美、衮冕之华,而殷之遗民多存于卫、鲁,亦封建于宋,迄今为止,大多行于周礼了。

“但也有众多不服王化之殷民,弃祖宗膏腴之地,迁于荆棘丛生,豺狼遍地之野,我先人亦无力辖之。其众周礼未学而殷礼渐废,大多因其地,治其俗,其礼多谬。又因殷人皆善于锻金为兵,其礼虽衰,其力仍存,我诸夏遂泛称其曰‘戎’,以至今日。

“所以,天下戎人虽众,却无所统属,且礼俗亦不相同。我等近日所见之戎人,且称之为济濮之戎,一如伊洛之戎。此戎间于我邦与宋、鲁、卫、曹之间,现已衰微,不复为我诸夏之患。曹邦对此地多有征伐,戎人深恨之,更知我郑乃大邦,不愿招惹于我。所以尔等注意少言曹邦之事,且显出我大邦威武,并以些许戎礼与其相交,自可相安无事。但对于非此地之戎人,却又不可照此而为了。”

郑忽听的入神,他知道这次君父带自己出访齐邦,是在立自己为太子之后,找机会让他郑忽开阔眼界,且尽心对他传授天下之事。于是郑忽求知之心更甚,追问道:

“忽听闻西有犬戎,北有北戎,皆是殷之遗民么?”

郑寤生微微摇头道:

“这就是以讹传讹了。戎人因不行周礼而得名,极西极北之族自然也不行周礼,说不得戎字就这么冠到他们头上了。要说来历,西戎大多源于姜姓,我姬姓远溯至先公刘、先太王之时,即与西戎为邻。后克灭殷商之际,有一部姜姓之人为我姬姓肱骨爪牙,从我武王、周公东征;而大多数西戎则还如其先祖一般,于极西之地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与我姬姓却是没什么往来了。”

郑忽听着听着突然乐了:

“这么说来,我等此次去的齐邦,就是这些西戎之后了?”

郑寤生微一皱眉,正要回话,却听得前面驾车的管至父插话:

“公子,臣听说齐太公辅佐文王、武王,立下不世之功业,其声威至今尚存。且齐邦为东海大邦,又是我之盟邦,臣以为未可轻辱。”

郑忽听得这位车御直言,稍感不快,却想到此人乃是其弟郑突举荐,且做了郑寤生的车御,就抿着嘴没有言语。郑寤生则微微颔首道:

“此言极是。姜姓乃我姬姓肱骨,齐太公自是有周之大功臣,诗云‘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乃是如伊尹、仲虺般的人物。就是你祖母,难道不是姜姓之人?且我先祖与姜姓同居于西方,能得到天下,靠的可不是什么血统出身,而是披荆斩棘、百折不挠之志,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我子不可轻慢于人啊!”

郑忽大窘,他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却引得管至父劝谏,以至于被君父劈头盖脑的训斥了一番,自讨了个没趣。

无奈之下,郑忽只得侧身朝郑寤生拱手,口称“儿臣知错了”,却不愿意对管至父说句好话,更不要提他之前想继续追问郑寤生,有关北戎的来历与根基了。郑寤生也稍显疲乏,就不再言语,侧身微靠着车辅,假寐起来。

一时间车轮吱呀作响,重新主导了四周空气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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