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自立
大帐之外,卫完的侍卫们等得百无聊赖,却因天气寒冷,不愿久立,大都置短戈于地,缩着身子走来走去,籍此对抗寒风。反观卫州吁的侍卫,虽也是左右踱步,却没有人弃置短戈,引得卫完车御啧啧称奇,对石厚赞道:
“想不到共地之士精锐如斯,寒风之中也能久持戈矛而不懈怠,难怪,难怪。”
石厚心中略惊,正色言道:
“我家公子御下既厚且严,士卒们皆愿效力。这些近侍们更不同他人。”
车御看了看自己这边的众人,一众近侍皆是公族远支或大夫家中的庶子,身份自是比卫州吁的近侍要尊贵不少,却被这些鄙陋之人比了下去,不禁摇了摇头,也不再言语。他转回头又看向卫州吁的近侍们,发现其中有一背弓之人正与石厚四目相对,而此人他正巧见过。
“那位好像是郑邦公孙滑?他怎么也在这里?”
石厚微汗,做不在意之态回道:
“对,就是他。这位流亡公孙素来钦佩我家公子治军之能,就自请为公子近卫,以效仿之。”
“原来如此。”车御点头,转而和石厚聊起朝堂传闻,都内轶事,却也是躲着卫州吁与石氏的事,可以说是热情且有分寸了。石厚勉强应对,却多少让这位车御听出他的心不在焉。车御也不在意,毕竟他知道,卫州吁前途未卜,石厚此人作为他的腹心之臣,同样不会有好结果,朝堂最多看在其父其兄的面子上,对他的罪责不予追究罢了。
同样的,他发现卫州吁的一众近侍也多有紧张之色,和自己这些邦君近侍的闲适之态正成对比。他心中微叹,只觉着以这位公子的治军之能,如果少些嚣张跋扈,自是家邦砥柱一般的人物,可惜现在却要被剥夺封邑,看管闲置了。
此时已日昃,卫完入帐内已久。车御寻思,说不得等会就要在此营中晡食,然后暂且宿于此地,明日再归朝歌。那么待会就要分配夜间值宿邦君帐前的工作,自己为车御,少不得要亲身作则,劳累一晚……
突然,大帐内传来一声异响,似是某着甲之人的倒地之声。车御一时警醒,迈步就要靠近大帐,却被石厚拦了下来。
“你拦我作甚?”
“君上二人在先君神主之前恳谈,我等下臣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如此响声,我自要看个分明!”
车御推开石厚,一边呼叫他的人一起过来,一边朝账内询问“君上安否?”
石厚大急。他情知账内的卫州吁已经动手,他这里也不用再敷衍了,便拔出铜剑,朝着车御的后颈一剑刺去,口中喊道:“你安敢偷袭君上!”
车御猛回头,带着一脸不可思议望向石厚,脖颈之中爆开一片血红,滋了石厚一脸。石厚急忙用左手抹了一把脸,方才抽出铜剑,也不顾缓缓倒下的车御,转身大喊:
“有人要弑君。不知情者弃兵抱首下跪,饶尔等不死。”
事发突然,卫完的侍卫们尚未搞明白出了什么事,就看到卫州吁的近侍们持戈向他们扑来。有几个心思敏捷之人就要捡起短戈迎敌,却被重点盯上,几戈下去就失去了反抗能力。也有转身就跑之人,却是没跑两步,便被郑滑一箭射倒在地,或是被石厚率人从后追上,一剑了结。而大多数人听了众人齐喊的“弃兵抱首,跪地免死”之言,纷纷抱首跪地求生。这不是因为众人无勇,实在是他们完全没搞明状况,下意识的服从了那最响亮的声音。
只半炷香的功夫,石厚与郑滑带领的郑邦之人便完全控制了场面。卫完的侍卫们虽然人多,却是死的死,降的降。只能说,以有心算无心,有此战果也算正常。而后由郑滑指挥众人将降人绑住,石厚则持剑走向大帐。
从外看此时的大帐,却是没有什么动静,只隐隐有哭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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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心一起,善念自灭。
卫州吁一头槌把卫完撞翻在地,而后如恶犬扑食一般扑到对方身上,双手死死掐住卫完咽喉,持续发力。
卫完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砸蒙了片刻。当他缓过气来,仰面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浑浊欲裂的眼,一张极度扭曲的脸,还有滴着口水、横挒着的嘴,以及紧咬的牙。他开始呼吸不畅。
这时候的人自不需要什么思考,一个只是持续手指用力,一个被迫攥住对方的手腕,奋力拉扯。纯粹的兽性比拼之下,卫完渐渐不支,手的力量越来越小,双脚不自觉的乱蹬,直到喉咙开始发出异声,眼睛外突,眼泪外涌,最后是一次重重的蹬踹。
“啪。”
案上的神主倾倒。
卫完的挣扎消失。
卫州吁倒在了卫完身旁,喘着粗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听到帐外传来喧闹声。
然后帐外平静下来。
他挣扎坐起,想去扶起倒下的神主。
手在抖。神主被立起。
“啪。”
手仍在抖。神主又倒下了。
卫州吁伏案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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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卫州吁召集了他手下的所有的军士,要与这些人摊牌。
石厚早率这些军士控制了卫完所带其余之兵。众人虽然不解,却不会胳膊肘向外拐,石厚的命令还是听的。有零星反抗的邦君侍卫,也被郑滑等人当场灭杀。
见此情形,一众军士心下狐疑,在石厚的召集下,纷纷往中军大帐而来,最终集合了二百余士。至于其他步卒、杂役,却是轮不到他们参与大事的。
中军的大帐已经撤掉,卫州吁坐于案前,将卫完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尸身平放于席。先君之主则立于案上,俯视二人。
“二三子……”
卫州吁开口,众人之间的窃窃私语随之停下,皆忐忑地望向这一人一尸。
卫州吁用眼神扫视众人,在前排找到了石厚,找到了郑滑。见二人皆对着他缓缓颔首,卫州吁心下大定,续道:
“二三子,今日君上来我营内,与我一同祭拜先君。我与君上追忆先君之德,后一同哀悼先君。不曾想,君上哀伤过度,痛哭之时一个不稳,竟然摔倒,且以头触地,就这么薨了!”
说罢,卫州吁就对着卫完的头嚎嚎大哭起来。
众人一片混乱,惊叹有之,愕然有之,心生惧意、四处张望者亦有之,但就是没有人跟着哭丧。想想也是,一个中年邦君,平素身体又没什么疾病,父亲又不是刚刚去世,说因为哀伤过度而丢了性命,任谁都是不信的。但众人既为卫州吁之臣,就要考虑自己的立场,质问的言语如何说得出口?
众人正不知所措,只见石厚越众而出,伏地朗声道:
“主上之辞,臣深信之无疑,二三子亦信之。但,以此说辞,太夫人姜氏可信?诸公子可信?一众大夫们可信?都内国人们可信?
“如不能取信于以上诸人,臣冒昧请问,主上该当何罪?我等又该当何罪?”
这段话,把一部分糊涂蛋彻底点醒。如果所有人都认定了卫州吁的弑君之罪,那么,现在在这里的卫州吁的臣子们一样罪不可赦。
“二三子,州吁弑君,我等杀了他,将功补过,啊!”
一个煽动众人杀卫州吁以自保的人还没说完话,就被郑滑搭弓一箭射中面门倒下。许多人惊出一身冷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做这个出头鸟。
另一位卫州吁近侍则大声道:
“主上可流亡外邦,我定追随主上而行。”
此言既出,就见卫州吁停下哭声,高声慨叹:
“天下之大,我虽无罪,却更无可容身之处。二三子皆有父母妻子,我何忍心见二三子抛妻弃子,随我流亡?”
众人皆无章法,有人恨恨而言——“那该如何是好”,有人摇头叹息不止,还有人偷瞄郑滑,蠢蠢欲动。
石厚此时却不再言语。他知道,很多话不能让卫州吁说,甚至连自己也不好说。事已至此,他不信没人说出他们想要说的话。
还好,聪明人总是不少见。石厚没等太久,就听到人群中有人朗声而言:
“君上既没,君上诸子尚幼,自该兄终弟及,由先君之子继承君位。主上有先庄公与先君宠信,自该继承我卫邦统绪!”
思路一被打开,立刻有数人跟着喊道:
“能问罪于我等之人,现皆在朝歌。我等助主上攻入朝歌,尊主上为君,谁反对,就杀了谁!”
“国人皆懦弱不能战,我等共人久历疆场,如何会怕了他们!”
“杀入朝歌,尊立新君!”
见众人喊打喊杀之声渐起,卫州吁知道人心终是可用。他低头看了一眼卫完之首,又转头看了一眼父亲之主,终是咬牙起身,面朝众人言道:
“二三子,非我不仁,今日先君之薨,我等虽无罪,他人却不会放过我等。既如此,我便承二位先君之志,暂摄邦君之位。凡欲罪我等之人,皆我州吁之敌!
“昊天在上,二三子与我同心同德,如大事可成,我定与二三子同享富贵,共执家邦!有违此誓,昊天厌之!”
言罢,卫州吁卷起衣袖,啮臂而誓。众人纷纷照念誓言,涂臂血于唇上。起初誓言之辞尚显纷乱,不久就变得整齐划一,无非是八个字,“同心同德,共执家邦”。
至于卫完的尸体,早已无人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