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门缝
谷雨时节,雨后的树林地面泥泞,草鞋陷入土里,半天拔不出来,冯玉贞干脆脱下来放手里拎着,卷起裤腿,赤脚踩着滑叽叽的地面。
手里掣着一截枯瘦的长树枝,左右横扫身前的那些灌木碎叶,以防里面窝藏有老鼠毒蛇之类的生物。
她脸颊上只残留着眼周浅淡的淤青,不仔细是瞧不出来的。
单肩挎着竹篼,里面歪七扭八躺着果子和几把野菜,并不是林里只能寻到这些,而是方才踮脚摘果子时另一边肩膀忽然使不上力气,拖了后腿。
那天被小孩们拿石子砸中后便生出些不适,本来养了十天半个月以为已然痊愈,刚刚尽力伸长手臂时兴许没注意又抻着了。
那瓶药膏现在仍由她保管,冯玉贞每回只小心翼翼用小指挖出来一点,两天后伤势好了大半,立刻物归原主,却被不由分说驳了回去。
崔净空当时捧着书卷,眼眉都没抬,直言让她收着,日后偶尔磕碰到时涂抹。
冯玉贞自知药效绝佳,保准是不便宜的稀罕货,当然不愿意收下,平白又欠下小叔子一个人情,干脆把它扔在对方的书桌上。
第二天,小瓷瓶便阴魂不散地再次立在她窗台上,就像崔净空这个人本身一样,很令人心烦意乱的驻留在她原本平淡无味的生活里。
她之所以不愿意收,除了价钱贵,每次敷用对她都是一种另类的折磨对方的指腹曾在她脸上轻缓的停留和擦过,回忆里氤氲的暧昧无时不刻折磨着她。
相处这些日子里,崔净空的性子她马马虎虎摸出来片面表面上神情淡漠,实则骨子里极为强硬,决定的事不容别人更改。
未免太过霸道。
小叔子白天去书院,这些日子她白天就稍微松口气,晚上就跟打仗似的高度戒备,生怕又被他逮住干些什么。
冯玉贞心里腹诽,一手扶着不适的肩膀,加快脚步走回去。
回到砖房,她先将背篓放下,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把脚上沾着的泥冲洗掉,半趿着鞋匆匆进入厢房,谨慎地关上两扇窗户。
由于一侧肩膀用不上力气,这些事都做的吃力。她坐到床边,光裸的两脚缩在床面上,小腿并拢叠坐,一件件解开外衫、里衣,露出常年不见阳光的肩头。
头扭转不过去,看不清身后到底如何。
实在不适得厉害,冯玉贞心里犹豫片刻,害怕这伤半个月都没好利索,或许是此处伤得重了,拖久了还得跑去就医,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于是从窗台上拿起瓷瓶,沾一点药膏,反手在不适的部位涂涂点点,她背着手,不好发力,所以做的很勉强。
她大概不知道,方才急着进屋,厢房的门并没有关严实,微微错开一条缝。
崔净空也没有料到,他今日放旬假早归,发觉背篓潦草搁在院子里,屋里蜿蜒着水渍鞋印,看上去事有蹊跷,便没有率先出声,竟然窥见如此一幕。
寡嫂半露着肩膀,大片白腻的皮肤就任由他尽收眼底,没有穿鞋,是自己从没见过的松弛状态,她坐在自己的赤足之上,脚尖上还吊着一只悠悠然的鞋。
从肩线向下,柔美的弧度相接,衣衫堆积在她的腰肢间,一侧清瘦的肩胛骨犹如振翅的蝶一般。
肚兜细细的红带子环过纤直的脖颈,另一根则横过腰间松松一系,两根绳结的带子垂在她脊背中间的凹陷处,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红和白的极致对比映入黑沉的眼中,崔净空不免想,寡嫂就是这里不好,她的嘴总是闭得紧紧的,他不逼一逼,就永远默然站在阴影里,从不吐露半点心意。
自己不好上药,只一个人硬咬着疼,也不愿意叫他帮忙。
崔净空在原地静静地、隐秘地站在那里,他想,倘若她觉得不好开口,自己应该早点察觉到对方异样,半夜爬上床给她抹好药,现在也早该痊愈了。
一时间心绪百转千折,觉得寡嫂闷声闷气有些没趣,却又偏偏挪不开眼。
直到一只手把坠在腰间的衣衫拉了上去,遮住那片春光,他忽地收回视线,向后退了两步,回过神只觉得口齿生津。
往下扯了扯绷紧的衣服,崔净空若无其事走到门前,假装推门而入,口中唤道“嫂嫂,我回来了。”
冯玉贞在厢房刚拉上衣服,乍听见小叔子的声音,察觉人就在门外,手里颤巍巍地连衣带都系不上,唇齿间溜出来一句魂不守舍的应声。
她委实被吓着了,不知为何小叔子突然白天回来,走出厢房难掩衣衫散乱,不太舒服的扶着肩膀。
见小叔子面色如常站在堂屋里,有些发愣地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冯玉贞如今和他关系微妙,一个装傻充愣一个气定神闲,维持着砖房内岌岌可危的平衡,谁也不去再越线一步。
“私塾旬假,歇三天。”
见她不自觉揉着肩膀,半边雪肩好似又隐晦地浮现于窄窄的昏暗的门缝里,崔净空喉结微动,他侧开脸问道“嫂嫂肩膀不舒服”
冯玉贞抹药后心里安定不少“没事,缓一缓就好了。”
两个人之间又无可避免地陷入沉默,冯玉贞连忙往厨房走,想要借做饭来逃避和他共处一室。
距离那天晚上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她还是难以从容面对小叔子。
宛如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这一团乱麻放在这里,只要崔净空不发难,她就全可以当成没看见。
这是冯玉贞的处世哲学,比起硬要解开,倒还不如视若无睹更轻松些。
比如那身临近裁剪完毕的月牙白袍也遭到搁置,冯玉贞如今捧在手心只觉得烫手。
原本是嫂子给小叔子备的谢礼,现在却横竖看不顺眼,更像是什么不可言的佐证。
犹豫之下,还是把这身衣服细致折好,塞在柜底,决意不送出惹他误会。
这几天晚上睡前,她总要祈祷许愿一番,希望那些荒唐都不过她做的一场噩梦,兴许再睁开眼,小叔子就恢复成不食人间烟火气的原样了。
战战兢兢几天,发觉对方并没有再越过雷池一步,好像主动给了台阶,便掩耳盗铃的走下来。
她不是没想过逃跑,人面临威胁的时候本能都是要撒开腿跑开的,可就算一时跑了,之后怎么办呢她能逃到哪儿是否会遇上歹徒身上的银钱又能支撑多长时间
从没有出过方圆二十里的地界,完全陌生的世界像是一张血盆大口,要将她吞的骨头都不剩,冯玉贞又惧又怕。
于是安慰自己,少年人一时起意罢了崔净空极少接触女子,只是她碰巧与他呆的时间长了些,待崔净空金榜题名,那时候再见雍容华贵的公主,那时才知道女人的好呢。
两人用过饭,冯玉贞便把后天要去镇上的事和他约略讲了。
关于在绣货行长期卖荷包的事,冯玉贞仔细考虑过后,觉得稳妥且收入可观,打算去镇上答应那个掌柜了。
本来后天去镇上这事她没想告诉小叔子,早上去了下午就能回来,不耽误功夫,然而当天崔净空既然要歇在家里,那必定瞒不过他。
冯玉贞怕又出现上回崔净空追着她跑的情景,便提前告知“我后天去镇上一趟。”
崔净空嗯一声,自然提起了银钱“之前的银子够花吗”
冯玉贞被他猝然一问,这才想起那半两还在褥子底下放着呢,一迟疑免不得露了馅。
崔净空这才知道这么长时间,家里的开支全是她一个人撑着,手指轻轻落在桌上“没用吗”
“你先前不在家,我手头也有钱,而且给的太多,你之后要攒路费去考试的,还是省着些”
冯玉贞一五一十道明,她明明是为了对方着想,话一出口却好似比小叔子矮了一截。
崔净空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往下一瞥,这人大概是忘了自己还趿着鞋,后脚跟没有收进去。
他语气淡淡,话语却难掩暧昧“不愿用我的钱,那我岂不是现在全凭嫂嫂养着”
冯玉贞最怕的就是他偶尔的不着调,眼神躲闪不去看他“我”
好在崔净空并没有戏耍她的意思,很快就给出了解决方案“不若这样,花销平分,嫂嫂先把我那半两用完,之后我每三个月再给一份。”
如此倒也还算合理,冯玉贞应下来,崔净空接着又说“我后天和嫂嫂一起去镇上。”
没等她下意识拒绝,他轻描淡写一句堵住了对面的嘴“我去镇上买书。”
过了两天,两个人搭上了钱家的牛车。
今日正碰上赶集,因此车上载客不止他们。满当当五个人,每人交两个铜板当往返路费,不过崔净空和他寡嫂的那份,钱永顺还是不敢收的。
他们两个人在村口最后上的车,那时候空位也就只剩下一小块。只得紧紧挤在一起坐下,手肘与手肘相抵,连大腿也不得不在摇摇晃晃的路上蹭了又蹭。
她不是很自在,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这时候隐约听见对面的两个大娘咕哝一些村里的事。
“张家那个小子,他们平时一伙儿玩的几个娃,听说偷拿家里的钱,不知道上哪儿撒野去了,前些日子回来个个都鼻青脸肿的,可吓人”
冯玉贞这才想起来之前的几个孩子那晚之后,她还以为领头的大孩子是被家人打了一顿安生下来,才没再在河滩附近见过。
谁知道原是这样
她没有细想,觉得大概是年幼无知,惹出事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