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70、有孕
逃出四个月之久,冯玉贞忽而看见她独自一人,呆立于空旷无人的庭院里,火舌舔舐着她的衣角,嘴唇被烧地起皮干裂。
无人来救她。
烟雾熏得脑中昏昏沉沉,她眯起眼,只瞧见远远的,有一个修长的人影站在门外。
青年瘦削了许多,那双熟悉的、幽深的一眨不眨地钉在她身上。他并不出手搭救,冷眼瞧着火舌将她吞没,女人的皮肤最终被烧焦、炭黑,最后彻底化作齑粉。
在她濒死之时,青年低声道“嫂嫂,为何要走”
你骗我在先,我们终究是两路人,我非走不可。
冯玉贞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抬起脚,脚跟粘在地上,使劲支起眼皮,雾蒙蒙的视野里光晕闪烁,她复尔又闭上,只觉得心口好像揣了一只兔子,砰砰直跳,这才知道是个梦。
今日竟睡到日上三竿了。
肩头披着的外衣落下,冯玉贞有些口干舌燥,扶将着狭窄车厢里的车窗站起。
赵阳毅回来时恰好碰上她下车,赶前两步,伸手掺她。粗粝的大掌一下就包住女人纤细的小臂。
等冯玉贞借着力道顺利下来,身形有些笨拙,她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向来人道谢“赵大哥,又麻烦你了。”
女人的小腹微微凸起,穿着一席粗布衣裙,发髻只用一根木簪素雅地挽着,散落几缕碎发。
初夏的艳阳之下,白净的脸被照得微红,她不自觉抚上了小腹,秀丽的眉眼较以往相比,另添了一股温柔的母性。
赵阳毅从女人脸上挪开眼,将另一只手里的食盒递过去,关切问道“今天好点吗”
冯玉贞接过,回头放在车厢里,怀有一点羞赧地回复“昨日吃了半袋果脯,晚上舒服多了,一觉睡到了现在。”
近十几天来她害喜十分厉害,几乎闻不得一点异味,食不下咽,一到吃饭的时候就直皱眉头,往嘴里扒拉些饭真堪比上刑。
比起几个月前,两个人明显熟络了许多,冯玉贞睡得腰眼酸麻,想动动腿,两人就势沿着于车队走了两圈。
这条车队于此地休憩两日,十几辆马车曲曲折折,好似一条窝在路边的蛇。
冯玉贞本来平坦的肚子这个月大起来,鼓胀胀的,生出几分孕相,因而日常行动不免受了一些影响,赵阳毅于是刻意放缓脚步迁就她。
他们走到头,车队最前插着一面旗子,上面有个大大的“许”字,最前三辆马车俱是以金丝楠木制成,雕梁画栋、极尽精美,马车旁留待着成群的侍从。
赵阳毅瞧着那面迎风鼓起的旗,神情依然透着怀疑,两人不欲近前,遂折返回到他们位于队尾的马车。
可惜不凑巧,打开食盒,冯玉贞拿起热乎乎的面饼,咬了两口,另一碟小葱拌豆腐,莹白之上几点绿意盎然,她难得升起食欲,持勺挖了一口,甫一进嘴,立刻脸色大变。
她急急捂着嘴,娴熟地侧头趴到放在脚边的木桶边沿,方才吃的那两口一股脑全吐出来了,被那口小葱拌豆腐激起的恶心还是在口腔中徘徊,冯玉贞只得伏在桶边,额头磕在上面,苦苦忍耐。
赵阳毅早有经验,他适时打开车窗,伸手在女人细瘦的脊背上拍了两下。另一手从一旁桌上的小袋子里摸出一只果脯,扶着女人的下颌略一掐,迅速塞进她唇齿间。
他继而才松开手,低声道“冒犯了。”
酸味在嘴里漫开,冯玉贞被架着身子扶起,她仰靠在座上,喉咙好似烧灼一般,无力道“猪油拌的,撒着肉沫。”
要么说她没有福气呢哪怕是许家为侍从备的晌食里都时不时带点油水,偏偏她这段时日半点肉腥也沾不得,挨到嘴边便恨不得大吐特吐。
赵阳毅递来一杯清水,她接过抿了两口,男人望着她苍白的脸色,略拧起眉,沉声道“我去瞧瞧临近有没有卖粥的。”
“不必了。”冯玉贞打起一点精神,近一个半月来她都十分有赖他,实在不想再多加麻烦。
自四月初十顺利从崔府逃出来之后,她便一直扮作老妇。
三月份她计划逃走时便发觉牙牌至今仍未送回她手上。至于未送回的原因,到底是如先前崔净空所言程序繁杂,还是他自个儿藏着不还,这便不得而知了。
大些的县城都需出示牙牌才能进出,她只得堪堪绕过,挑着乡镇落脚,好在这一年攒下不少钱,不至于在外风餐露宿。
直到四月初,歇脚的县中看守忽地收紧,街上巡逻的官兵渐渐多了起来,冯玉贞察觉事情不对,遂立即动身,却被守卫要求出示牙牌或路引才给放行。
冯玉贞眼尖,瞄到他手里拿着一张画卷,上面绘着一名瘦弱的女子,容貌竟与她有六七分相似。
心中惴惴不安,恰逢天降滂沱大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脸上加以掩饰的干黄粉尘都被冲花一片,暴露出其下原本白皙的肤色来。
冯玉贞无法,只得就近寻到一家木工坊,恳请人家让她避一会儿雨。
店主久久未言,迟疑道“你是冯玉贞”
惊诧抬起头,冯玉贞便见高大的男人两三步走到她身前,他眸光闪烁,半生不熟的两人就此再度相遇。
冯玉贞万没有想到会如此凑巧,上回与赵阳毅碰面,都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那时崔净空答应要向赵阳毅赔罪,他自然是不肯亲自去的,只筹备赔礼,叫田泰代为跑一趟,随之一同捎过去的,还有冯玉贞最后的拒绝。
之后两人再无什么联系,谁知兜兜转转,碾转百里,赵阳毅又救了她一命。
赵阳毅答应收留她几日,待到方便时再走。他并未多嘴去问冯玉贞为何如此狼狈,只询问为何孤身一人,是否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冯玉贞很有些窘迫,她先前才十分果决地推拒了对方,如今却又不得不请求他的帮助。遂隐去一些事宜,只道已决心同崔净空分开,可牙牌尚还在他手上,因此进退两难,彻底被困在了城里。
赵阳毅这样的男脚了得,可嘴上连两句安慰都笨拙,讷讷两句,倒还不如不说。第二日一早,他便将一个瞧着很是陈旧的牙牌递给了冯玉贞。
男人神情温柔一瞬,粗犷的刀疤也不再十足的凶恶“这是我四妹的,放着也是放着,有用便拿着吧,倘若她好好活到现在,大抵该与你年纪相仿。”
冯玉贞无法推辞,因为她时下实在需要握住这根救命稻草,只得承蒙下他的好意。如何感激自不必说,想掏钱酬谢他,意料之中被退回了。
夜长梦多,冯玉贞感谢再三,打算隔日出发。谁知前一天夜里,两人正吃着饭,嗓子眼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反胃来。
霎时间吐地昏头涨脑,赵阳毅顾不上避嫌,将其一把抱到床上。女人脸色煞白,怕是中了毒,赵阳毅不敢乱动,半夜出门,身手矫健地将一名老郎中背来家中问诊。
那郎中大抵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摸了一把脉,经验老道“已有三月身孕,身子疲乏,方才是闻味害喜了。”
已有三月的身孕。顺着往前推日子,二月那会儿,他们自灵抚寺回来后那几天有的。
忽而得知怀孕,冯玉贞猛不丁地愣怔在床榻上,她忽地便反应过来,这一个月以来的确胃口不佳,还以为是路上劳累所致,并无太关系。
再说她身子骨历来单薄,不然为何与崔泽成婚半年,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那时闻见村里人的流言蜚语,病急乱投医,还认真考虑过不若在家中供一个送子观音,每日诚心供奉以求有孕。
可真正和小叔子共赴巫山做真夫妻,也仅仅不过短短几个月。怎么崔泽那时满心满愿都没怀上,反倒是和小叔子厮混后,忽然间便开花结果了
冯玉贞连郎中何时走的都不甚知晓,只是失神地仰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她原来百无牵挂,既无父母、也无什么亲朋好友,只身来去于这广袤天地间,偶尔不免生出一阵深深的孤独来。
然而,冯玉贞小心地摸了摸她平坦的肚子,她肚子里现在有个孩子呢。
这令她既新奇又害怕,这无意是崔净空的种,他日日夜夜缠着她,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可孩子又不能算是他的,冯玉贞轻轻摸着小腹,并不打算让孩子同他相认,这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历尽崔家这两个兄弟,男女之间那点喜酸甜苦辣都尝遍,冯玉贞对情爱一事已然看淡,掏本心来说,她实在不愿意再嫁给谁了。
本想好日后孤零零一人过活,可如此一来,身边或许会多出一个软软小小的孩子来牵她的手,陪她看日升日落,心中好似也蓦地生出了一些温暖的、坚定的力量。
冯玉贞决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初时知悉她怀有身孕,赵阳毅不免有些消沉,然而孩子都有了,本以为冯玉贞会扭头去找崔净空,二人重新和好,却见第二日,她眼中清明而坚定,只说自己该走了。
出乎冯玉贞所料,赵阳毅竟然干脆锁起门,说是要一路送她出丰州。冯玉贞实在担心连累他,赵阳毅却解释道“我并非是要一直缠着你。”
他摸了摸鼻尖,不去看她,垂眸一口气说完“我送你出丰州再回来,就当我见义勇为、日行一善好了。你怀有身孕,我好事做到底,心底也踏实。”
稀里糊涂间,赵阳毅就陪她行到了现在,如今过了这道门,那边就不再是丰州的地界了,两人这段短暂的陪伴很快要到头了。
冯玉贞回过神,她面上恢复了些血色,由衷道“赵大哥,实在感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了。”
赵阳毅知晓她下面要说什么,他从袋子中倒出一小堆果脯,放到她掌心里,继而低声道“不必言谢,我也只能送你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