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笛声与道人
淮南是幸运的,因为有楚家,有楚天阔极尽人之力,攻克北燕,使得淮南免于灾难。淮北是不幸的,战争从淮南转至北地,五年间,无数北方儿郎应征入伍,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无数尸骨寒,无数缟素披。
楚辞有时会想,自己在北地杀人时是否问心无愧,是否契合道义。他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也许是他不敢多想。但是当他看着淮南一带的繁荣和谐,至少他的心中会少些愧疚少些折磨。
没有人天生喜欢战争,只不过是压抑的心得不到释放,满腔**被现实不断打压,对未来的幻想被活生生掐灭。更没有天生喜欢杀人,只不过是对血腥的麻木压垮了仅剩的善念,或是心中的意志盖过了对杀人的厌恶。
迎着清晨的朝阳,楚辞枯坐良久,抬头看着祥和的天空,一时间有些失神,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南蛮生活的点滴,他记得百越老族长曾经教他如何吐纳适应南蛮无处不在的瘴气,想起老族长摸着他的头说过这世道一定会变得更好,在南蛮生活的族人一定可以走出南蛮,不再茹毛饮血,族里的小孩能穿儒衫诵经典,不再只知撕咬角斗。
楚辞叹息了一声,他还没有找机会回来拜见老族长,却先知昔人已去,尸骨不存。他一直都知道,黎道启崇尚礼乐教化,向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生活。
只是,看着似乎平静不了太久的天下,楚辞心想,世道真的会变好吗?
如果是正常情况来到天城,楚辞一定会去拜访商家巨擘范家。不过为了尽快到达南蛮,并且不暴露自己下南蛮的消息,楚辞还是选择立刻动身离开天城。
他脚尖轻点地面,飞身上马,向着更南方奔去,尘土飞扬。
韶州往南就是青州和黎州,再向南就到了蛮荒地界。不过神州之地无比辽阔,哪怕楚辞骑马赶路,也要半个月才能来到蛮荒无人区。
青州位于韶州东南侧,其中最出名的当属昭关城,淮南四大家族的裴家就在昭关。不过楚家和裴家关系并不算得上亲密,但也没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尤其是楚天阔被封为镇南王后,裴家自然就更不可能得罪楚家。但是裴家和苏家一样,作为一个修道大族,其实力和底蕴深不可测。
据说裴家这些年出了个极其出彩的天才少年,修道路上日行千里,对佛门至理参悟极深,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一番得道气象。甚至有人说这少年是得道高僧转世,天生慧根,冥冥中受到佛天青睐。
楚辞对这些没太大兴趣,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这种转世轮回他都不太感冒,甚至心里有些抵触。
又在赶了半日路,来到青州地界的一处山郊地带,放眼望去并无
人家,楚辞看着天要黑了,也就停了下来,准备在这里休息一夜。
楚辞跳下马,一路找到溪流,随意搭建了简易的木床,然后出去抓了只野兔,洗净剥皮,生起火,就放在火焰上烤起来。
他虽然贵为楚家大少,可从小到大该吃的苦远超常人想象。以前在南蛮生活的时候,三餐都不一定能吃饱,最凄惨的时候,还要跟随着楚天阔一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知道最后真正在南蛮扎下根基后日子才过得好点。
等忙完这些,楚辞打了几套拳法,就坐下修养。到了楚辞这个境地,尤其是练八绝技这种至高武学,已经不是靠勤勉就能大成。那些玄而又玄的道意需要机缘巧合才能领悟。所以楚辞一直以来对于创出八绝的前世先人报有极高的敬意。
楚辞闭上双眼,浑身沉浸于苍冥绝的拳法意境之中,忽然之间,他猛然睁开双眼,似乎是感应到什么。楚辞站起身,朝着一个反向奔去。
一处无人的寂静的丛林角落,苍茫古树枝叶遮天,天上星光点点,偶然间传来一树鸟鸣。如果有心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此地的月光似乎比别处更为明亮,月影洒落在地,碎成玉盘重重。一个身披道袍的男子坐在高枝上,肩头有只百灵鸟,手抚一支玉笛,长发飘逸,眉目含情,空灵超然。
随着笛声悠扬奏起,月光如流水倾泻,仿佛从天上被接引人间,为周围的一切渲染上淡淡柔光。人们都向往花前月下的爱情,不是没有道理的。试问世间又有那个女子不会在这温馨的地方答应心上人的告白。
他的手指细长,有骨节分明,这绝对是连美人都要嫉妒的一双手,如同雕塑的艺术品。恐怕这双手似乎是专门为乐而生。
不知到为何,一支曲戛然而止,空留满地月霜。楚辞不喜欢这样的戛然而止,也许遗憾很难忘,可他终究觉得心碎太苦。
所以他他从树后走出,看着那个月下谪仙人,好奇地问道:“阁下为何一曲未完便停奏,对于听者而言,甚是遗憾。”
那道袍男子转过身来,楚辞这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中性化的脸,立体的五官,却又搭配上柔和的嘴唇和眼眸,微翘的鼻梁,无形中化解了由锋利下颌线带来的压迫感。
一时间,楚辞有些呆滞,甚至不能分辨出这人的性别。要不是最后看到他性感的喉结,楚辞恐怕不能确定。
道袍男子猝不及防地绽放出一个诡异微笑,竟对着楚辞抛来一记媚眼。“公子,你想再听吗?”
楚辞顿时脊背一阵发凉,他发现跟此人的嗓音比起来,他的容貌根本算不上什么。空灵的嗓音,如同他肩上的百灵鸟一般,悠扬清澈。只是此人的语气,似乎哪里都透着一丝古怪。
楚辞只好勉强挤出个僵硬笑容,尴尬说道:“阁下随意,只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道袍男子竟然露出娇羞的神态,嘟起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要人家姓名的吗?公子,你也太心急了啊。”
一阵阴风吹过,两颊冷汗直流。
楚辞这次连退两步,不敢再看那个道袍男子。他摆手道:“不用不用,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一步,不打扰阁下清净了。”说罢,正欲转身就走。突然身旁如鬼魅般出现一袭道袍身影,一张悲痛的脸,和一个幽怨的声音,“公子难道不喜欢与我相处,为何初次见面就要匆匆离开?”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容颜,楚辞的心一沉,一脚踏出,东南巽木位,周身天地气象顿时紊乱,草木之息在一瞬被这一踏搅动,下一刻,楚辞闪进丛林间,片叶不沾身。
突然,楚辞扭头一看,又是那张含笑容颜。一股没久没有过的好胜心在心头浮起,他脚下接连变换,带起残影飘过,鬼神莫测。一个巨大八卦像在楚辞心间变化,随着他每一脚踏出,卦象不停转动。他的整个身形在无数卦象间竟然逐渐消融于无形,清苍空冥。
一个个残影越过树梢,跨过溪流,不断一闪而逝,似浮光掠影。山林间,狼啸回荡,月色下,双人奔逐。
偌大的山林间,不时惊鸟四起,树叶沙沙作响。
在楚辞身后穷追不舍的道袍男子,看着楚辞脚下的步法,有些困惑好奇,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好像曾经见过。道人挥动衣袍,身形飘逸,紧紧跟随楚辞。
两人冲出树林间,发现眼前有一座破败古刹,不约而同地停下身形。楚辞转身看着道人,手心出现一道道血色罡气,不断升腾沉浮。刹那间,掌心收拢,凭空出现一支血色长矛,雷霆爆射。楚辞下一瞬腾空跃起,身后出现一个血衣魔将虚影与他融为一体,在圆月之下显得格外妖艳。
浑身杀意破体而出,覆盖道人天上身前。一道道至刚至猛的拳印轰砸在道人的衣袍之上,杀意万钧压下,风云突变。
那道人脸色悲痛万分,看着楚辞就像家中妇女看着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男人,道袍鼓起,仿佛无尽灵气充斥其中。道人摇摇晃晃地挥动袖袍,应对的似乎颇为狼狈。可是每当拳印打上袖袍,一股股微不可见的气流波动恰到好处地震荡开来,为其抵挡了绝大部分冲击。
道人满脸幽怨,可楚辞并没有见好就收,招式越打越凶猛,宛若暗夜中劈出的惊世白光,欲破万重山,碎千道流。道人见楚辞着魔一般,也是苦不堪言,苦兮兮地看着楚辞,然后脚步移形变幻,竟然硬生生摆脱楚辞的气机封锁。
两人之间隔着三丈远,不过这次楚辞停手了,看着有些灰头土脸的道袍男子,问道:“阁下道法高深,请问如何称呼?”
道袍男子皱者脸,为他平添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只是在楚辞看来,这货纯属脑子抽风,就跟掉进臭水沟里的牛,分不清东西。
“公子,人家受伤了,你还是照顾一下人家!”
“你到底是谁?”楚辞厉声喝道,他眯着眼,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
“人家,人家三岁时就被歹人拐走,被买到一家道观,幸好观主见我有慧根,才肯收留我教导道法。”美貌道人泫然欲泣。
楚辞一脸嫌弃,这种鬼话三岁小孩都不信,卖人卖到道观去的,楚辞还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看着那张无暇的让所有女人都会心生嫉妒脸,想起玉笛奏出的,心里叹息,可惜了,随即转身离去。
只是他每走出一步,便有一个身影,牛皮糖似的跟在身后,如影随形。楚辞也装作没看到,对其也无可奈何,便懒得理睬他了。
回到之前烤肉的地方,楚辞可不敢在这种地方睡着,何况身旁还有一个神秘的道人,鬼知道他是否有什么歹心。他闭上双眼,调养呼吸,平定胸中气血。
对于武夫来说,练武与修道不同,是一条与天争的不归路。而一个没有暗伤的强健体魄,才是这条路上的真正本钱。楚辞常年征战,在大大小小的血战中,在就暗伤无数。若不是楚家在他的身体养护上付出极大代价,泡了不知多少药酒,恐怕楚辞武道根基早就因为暗伤而崩塌。
这时一道悠扬笛音传来,在宁静的夜晚洒下祥和的静谧。树梢垂下安眠的秋叶,地上的爬虫也抬起头来看着美丽的夜晚。笛声它似乎在述说着,天上月儿弯,天上星儿亮,遥远的家乡,咫尺的故园,数不尽的蜜糖,数不尽的沧桑。
楚辞觉得,他奏笛的时候,其实还是很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