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牛犇
“你真的从昼夜城把它偷回来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正在记录数据的王启明挑起眉毛,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终于如牛犇所愿地产生了兴趣。
“当然不是,”牛犇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可能回到那里……你知道我在冰城过着怎样的日子吗?”
“你应该过得很苦吧,我被伏击的时候查了些冰城的资料,那里状况似乎不是很好,你看起来……快死了,师兄。”
“你可别咒我了,我哪里看着像是快死了?”
“你四肢虚浮,但却面色红润,这不就是回光返照吗?”
“呸,”牛犇摇了摇头,“太晦气了,这事儿说来话长,你猜猜我在冰城一直在做什么工作?”
“我记得你是研究材料的?你应当会在冰城的金属研究所工作吧?据我所知,那里的水平不比昼夜城差太多,而且成果转化也更加成熟。”
“你想多了,启明,我可不像你,年纪轻轻,心无忧虑,我的知识几乎都被留在了昼夜城,跟我一起到冰城的只有没什么用的回忆,”牛犇指了指小臂上的芯片,低声说道,“我找了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没有设备,没有知识储备,我这样的人也只能做这种事了。”
“冰城的金属研究所里有两名昼夜城外派的研究员,他们对自己被留在冰城的这件事很不满,但是又无力回天,幸好我亲爱的2010先生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热情地向冰城介绍了我的情况,当然,还有我囚犯的身份。”
牛犇的脸上挤出一抹灿烂到令人脊背发凉的笑容,王启明本能地想要远离,却被牛犇一把搂住了肩膀。
“我去车里看看!”
王队长背对着他们,大声说道,与此同时,王启明背对着牛犇的左耳耳道中,一枚难以察觉的微型耳机开始缓缓震动。
“好嘞!我们哥俩好好叙叙旧,”牛犇开心地回答道,“您忙您的。”
“师兄,我怕他会弄坏车……”
“启明啊,那两个蠢货,明明就是科研能力不行,才会被发配到冰城的,你说说,他们和我有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我的罪是知道了太多,他们的罪是蠢罢了,”牛犇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故事里,他的手硬得和冰城的特种钢一样,难以挣脱,潮湿冰冷的头发贴在王启明的肩膀上,很快将他的肩头打湿,“可是我没了我的芯片,很快就变得和他们一样蠢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师兄……”
王启明身体僵硬地扶住了牛犇的手,想要把肩膀上的胳膊拿开,但牛犇反而扣得更紧了。
“哎呀,世事不如意啊,他们两个去年喝酒猝死了,真是可怜,不过他们是好人啊,不知怎得,那两个蠢到不行的芯片就落到了我的手里,好在我们当初研究过逆向的技术,我脑子里装着的东西不多,恰好就有这个,你瞧,还是蛮合身的嘛。”
“师兄,你要不去车上歇歇,我用车上的设备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你觉得我病了?还是疯了?启明,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健康过,我比在昼夜城的时候健康了无数倍,这枚芯片是哪个蠢货的来着?笑死人,里面居然还存着电影,这种脑袋空空的家伙怎么配用昼夜城科学家的芯片?”他把胳膊伸到王启明的脸上,得意地展示着:“启明,我留了一块备用,既然在这儿碰到了你,我就把它送给你,你把里面的东西删完,装点儿有用的东西。”
“哈哈,
”王启明干笑道,“我还是觉得自己的东西比较顺手,现在不装那玩意儿了,脑子反而清醒了不少。”
王启明的目光时不时望向大棚的大门,黑洞洞的夜色看不到头,而王队长也只是让他做好准备,然后耳机便沉默了下去。
“再告诉你个秘密,启明,”牛犇揽着王启明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冰城的两个老乡里,有一个是助理研究员,你想想你还没答辩的那会儿,能享受昼夜城的便利吗?”
“那这枚芯片……”
“这是我的一个,啧,怎么说呢?好朋友,没错,来自我的一位好朋友,”
牛犇捋了捋头发,密密麻麻的白屑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肩上,王启明记得他以前焦虑的时候就很喜欢挠头,只不过那时落下的大多是头皮屑,可现在,却是在寒风中凝结的冰碴子,牛犇扭过头,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一指,看着王启明逐渐失色的表情,他挤出了一个异常畅快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那双热切的瞳孔反倒令王启明感到如坠冰窟。
“我的好朋友,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给了我充足的磨练自己的机会,让我体验到从天堂坠落地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每个人的冷眼旁观,每个人的恶语相向,他们对邦联的留恋令我作呕,明明是被迫害最深的人,那些内陆的城市哪怕技术发展的路线不同,但或多或少都有完备的工业体系,或是能够短时间内建立起足够自给自足的产业,但冰城有什么?只有铁,只有那些冷冰冰的,不能吃不能穿甚至也不能拿来烧的破铜烂铁!”
“师兄,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王启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要挣脱,但牛犇搭在他肩上的胳膊却爆发出了不该属于他的力量,王启明无法行动,他已经意识到了牛犇的精神状态有些异常,却只能试图安抚他。
“哈哈,不辛苦不辛苦,”牛犇把手摸向口袋,像是要拿出他允诺的芯片,他的笑声已经不加掩饰,足够传到大棚外王队长的耳中,“一点儿也不辛苦,我亲爱的朋友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怎么会辛苦呢?”
“是吗?”为了不刺激到他,王启明一边顺着他的话打着哈哈,一边在心里暗骂不知道干啥去了的王队长,“那还挺好的哈。”
“是啊,他把自己的芯片送给了我,”牛犇空着的那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王启明定睛望去,手中握着的是一件比芯片大得多的东西——一柄漆黑的手枪,他抬起头,透过磨砂的玻璃看着正在外面忙碌的王队长,轻笑道,“好朋友就该为好朋友付出一切,不是吗?”
王启明已经能百分百地确定,牛犇师兄已经疯了,他不知道牛犇到底在冰城经历了什么,他也无法想象怎样的经历才能够把一个印象里永远冷静的人逼成这个样子,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远离这个疯子,他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牛犇让他出去就出去的王队长。
可就在他组织措辞的时候,来自王队长的消息却让他本就不算好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了。
“我已经确定,牛犇就是冰城陷落的主导者,其他队员正在逃亡,你保护好自己,确保到门口的视线没有阻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上车。”
王启明的耳中突然响起王队长的声音,他的语调冷静极了,让王启明砰砰直跳的心稍稍落地了一些。
“咦?这是什么?”
王启明猛地抬起头,额头撞在牛犇的下巴上,发出一声闷响,映入眼帘的,是牛犇不理解的眼神,他伸出手,从王启明的耳朵里拿出了一枚白色的小巧耳机,脸上的笑容如滑坡一般,迅速崩塌。
“以前你就是这样,开组会的时候,偷偷插着耳机听歌,还以为没人发现,你不知道吗?我坐在讲台上,什么都可以看见……什么都可以看见,启明,你怎么还是这么偷偷摸摸的呀?”
王启明回忆着看过的动作电影里主人公在这种情况下脱困的情节,就地一躺,侧过身体,右腿踹向牛犇的胸口,一只手扶着腰,眼看着就要踹中位置,可牛犇的动作却比他快得多,他一把握住王启明的脚腕,表情瞬间阴郁下来,袖口被动作继续向上撩起,露出了手臂上附着的装置。
杂乱的电线缠在他的大臂上,连接着包容关节的外骨骼,王启明认得这种结构,倘若把治安官的装甲拆开,里面便是这样的模样,手肘处的横杆上粘着一块醒目的暗红色污渍,只是不知是锈迹,还是血迹。
它仿佛是从海里打捞上来的一样,在机械结构的夹缝中,藏匿着一枚枚带血的鳞片,让人不由得想象出一幅这具装甲的前主人与水中怪物搏斗致死的场景。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表情逐渐变得癫狂的牛犇,随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靠近他的额头,冷汗犹如下雨一般打湿了他的后背。
“你想要干什么……背叛我吗?”
枪口抵住王启明的额头,冰冷的金属随着牛犇手的颤抖在王启明的皮肤上摩擦着,他感觉到被抵住的部位很快变得灼热起来,狰狞的血丝从牛犇瞪大的眼眶向瞳孔蔓延,他太阳穴周边的血管膨胀起来,突突直跳。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王启明闻到了牛犇口腔中因许久没有清理产生的臭味,就像死去的动物腐烂的味道,让他几乎不能呼吸,两人近到足以让他看清牛犇的每一颗发黄的、蚀蛀的、摇晃的牙齿,缺乏维生素的牙床没有一处不在出血,他屏住呼吸,后背被地上的石子硌得生疼,而看着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牛犇反倒露出了享受的笑容。
“疼吗?启明,你这么疼,我的心里比你还要疼啊,”牛犇一手用枪抵着王启明的额头,一手紧紧攥着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他的手劲之大,带给王启明一种肩胛骨几乎碎裂的痛楚,“你为什么不能感觉到我的疼呢?是他们一直在鼓励我,污蔑我,折磨我……为什么你要站在拘束你的人那一边呢?”
“牛师兄,你冷静,一定有什么误会,我真的啥也不知道。”
王启明挣扎着后退,但他的肩膀很快撞在大棚中的杂物堆上,退无可退。
“我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牛犇的表情在仇人的狰狞与师兄的温和之间反复变换,脸上的肌肉仿佛各有各的想法似的打起了结,那几乎不再能称之为人类的表情,他拨动保险,扣着扳机的手缓缓发力,“我真的好失望,启明,你已经忘了昼夜城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了吗?”
哭泣与狂笑的表情交织在脸上,他浑身颤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对王启明的束缚松开了一些,他得以挣扎出少许供胸膛起伏的空间,大口地喘着粗气。
“启明,你饿吗?”
“低头!”
王队长的声音在那枚被牛犇夺走的耳机中响起,王启明下意识地勾起脖子,低下头。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