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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绺子

铁驼岭离塔沟寨不算太远,统共不过二三十里的山路,腿脚快的山里行走多半天就能走了来回。

七八年前,岭上来了伙绺子,匪首诨号叫“乔黑子”,手底下有一百多号崽子。

他们占山为王,鱼肉乡里,上至别梁子砸窑、接财神压裂子,下到喘鸡赶小脚、放台子起屁,可谓无恶不作,让方圆百里内的山民百姓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

绺子是土匪的别称,也叫胡匪。

因其喜穿黑衣,邋遢成性,脸上的胡子久而结成一绺一绺,从而得名。

别梁子是劫道,砸窑是劫大户,接财神是绑票,压裂子是指奸淫妇女,喘鸡赶小脚是偷鸡摸狗,放台子是聚众赌博,起屁则是闹事,这些都是土匪道上的黑话。

铁驼岭的绺子里有的是从外地流亡至此的叛军,有的是心术不正的泼皮,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那些不堪土匪欺辱,被逼得上山入伙的村民。

俗话说得好,打不过就加入。

狗急了咬人,人急了为匪。

被压迫者当了胡匪,摇身一变成了压迫者,反过来去欺负折磨那些和他们同样出身的无辜山民,这种事近些年来在这片大山里屡见不鲜。

而这样做导致的后果,就是良善经营的百姓越来越少,杀人放火的胡匪越来越多。

也不是没人想过报官,但深山老林与世隔绝,王法形同虚设,再加上近几年王室倾颓,世道有大乱的苗头,各地义军并起,官府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有空去管山里蛮民的死活?

各寨有心组织民兵抵抗,却架不住这群胡子狡诈阴狠,只在三更半夜村民熟睡之际砸黑窑,而且还要兵分三路,先放火引发骚乱,再趁机进寨洗劫,令人防不胜防。

面对塔沟寨这种拥有二三百户人家的大寨,铁驼岭上的绺子还不敢太过放肆,只是苦了那些男丁不旺的小村小寨。

本来日子过得就不安生,还要时刻提防胡匪的侵扰,活得十分勉强。

………

“大当家的,勾道关子的崽子来报,吴老狗踩盘子回来了,起活了!”

“叫他进来~”

聚义厅中央,豹头环眼,阔鼻方口的虬髯大汉斜躺在虎皮交椅上假寐,此时听到手下禀报,百无聊赖地摆了摆手。

不多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行脚商人打扮,其貌不扬的汉子闯了进来,冲上首拱手抱拳,“大当家的!”

“何事如此慌张?”,虬髯大汉瞥了他一眼,满脸的不在乎。

“大当家的,塔沟窑有个啃山的,点正兰海头!”

这话的意思是,塔沟寨里有个在山里混饭吃的,钱多好下手。

“哦?”

虬髯大汉闻言立马来了兴趣,一条腿从扶手上放了下来,把两眼一瞪,“什么蔓?报报迎头!”

说说看!那人姓甚名谁,有什么背景?

“蔓头翻山越,单名一个纪,四五十岁的年纪,是个放山挖棒槌的老客!”

回禀大当家的,那人姓凌(岭)名纪,是个挖参的老头。

“挖棒槌的?”

虬髯大汉不满地嘟囔一声,扭头看向左右,“小的们,你们有没有在参帮混过的?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号?”

一众喽啰面面相觑,尽皆摇头。

这时,前来报信的吴老狗道:“大当家的,那老客自称独来独往,不曾在参帮入过伙!”

说着,便将今晨赶山大集上的所见所闻一一复述出来,当说到赶山帮掌柜的崔少离要用“一躺金”买千年老参时,引得聚义厅中惊呼阵阵。

原来,这吴老狗小时候曾拜山中异人为师,得授一门秘法,生吃猴脑即可耳聪目明,练到深处,可以隔墙听到夫妻夜间私语。

就是凭借这门功夫,他才能挤在人堆之中,把季陵和崔少离之间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聚义厅里的这群刀尖舔血的匪众大部分都是穷苦出身,没见过多大世面,平日里捡了二三两碎银就欢天喜地,此时听到有整整一躺的金锭,瞬间都炸了锅!

这么多的金子,他们别说见,连做梦都不敢想!

“这还墨迹什么,直接干他娘的!”

“对!必须的!”

“桀桀桀,等干完这票大的,咱兄弟也当回富家翁!到时候进城吃香的喝辣的,耍钱玩儿女人,好不快活!”

“大当家的,请快快发令吧!”

“……”

一时间,聚义厅中呜呜泱泱乱作一团。

群匪你推我搡,吆五喝六,激动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崽子们!稍安勿躁!”

场面即将失控之际,一个白面长脸,细眉狭眼,手持折扇的书生打扮的男人咳嗽两声,站了出来,很快便安抚住了叫嚣的众匪。

“且听大当家的决断!”

唰地一下,聚义厅里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上首的虬髯大汉身上。

这乔黑子虽是山寨的架海紫金梁,群盗的魁首,却是给大地主家耕地的佃户出身,此时也被吴老狗的话挠的心里痒痒,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到塔沟寨一探究竟!

但为了在一干手下面前维持老大的威严庄重,愣是连屁股都没挪一下,大马金刀地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总算没有失态。

他目光扫过四周,最后在吴老狗身上缓缓落定,嘴里吐出一句话:

“老吴,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

吴老狗闻言像是炸了毛的猫,瞬间从地上跳了起两丈高,把胸脯拍的邦邦作响。

“众弟兄作证,要是俺老吴说了谎,大当家的尽管剐了俺这一身肥膘,再把这颗脑袋剁下来喂狗!”

“好!”

乔黑子心下一定,抚掌大笑,抽出匕首哆地一下戳在案上,兴奋地道:“既然如此,这送上门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崽子们,自去磨刀擦枪,今儿个先收拾妥当,等到明晚,咱就去那塔沟窑狠狠*他娘的!”

此言一出,底下彻底沸腾了。

“太棒了!哈哈!”

“弟兄们就等大当家的这句话了!”

“大当家的英明神武!”

“呜呼~”

“……”

各类雀跃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骂娘的,吹口哨的,打旁跟的,叫好喝彩的,当众脱裤子的,还有用小刀攮屁股蛋子的……比比皆是,总之干什么都有。

那场面,简直比年关分赃还要热闹百倍!

就好像那一躺五十两重的大金锭已经到手了一样!

群盗放浪形骸之际,那白面长脸的书生却没有掉以轻心,轻摇折扇,走到乔黑子身旁,附耳小声道:“大哥,那赶山帮的崔少离可不是个好与之辈,虽是个外哈,手底下也养着几十个把式,而且年年上项,给咱慢送了不少酒肉银钱,算是个里码人……”

“欸~一码归一码,此一时彼一时嘛!”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乔黑子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咱们土匪做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向来只认钱不认人,别说区区一个长脖赶山的,就算他姓崔的是我亲爹,这个窑老子也照砸不误!二弟休要多言!”

“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老三!”

说着,乔黑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右手边的头把交椅上噌地站起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刀疤脸。

三角眼,吊梢眉,一条如蜈蚣般狰狞可怖的刀疤从棱骨一直延伸到嘴角,模样跟传说中吃人的夜叉饿鬼没甚两样,足令婴孩止啼。

那夜叉修罗般的刀疤脸老三听到乔黑子叫自己,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个箭步跳将出来,抱拳沉声道:“大哥,有什么吩咐!”

“赶山帮的肥窑要砸,那个啃山的老客也不能放过!”

乔黑子贪婪成性,不仅妄图将崔少离兜里的“一躺金”纳为己有,还惦记着那株子虚乌有的千年老参的下落。

当即对绰号“瘦鬼”的刀疤脸老三命令道:“你去,带上几个弟兄潜伏在塔沟窑附近,打听打听那老客住什么地方,等他进山挖棒槌的时候,你们就悄悄跟上去,拿下之后再严刑拷打!”

“若能问出那千年老参的下落,就将那老客一刀宰了了帐,再把那宝棒槌挖了带回来!若是问不出什么…”

说到这,乔黑子狞笑两声,眼中射出残忍狠辣的光,“就先把那老不死的舌头拔了,削去四肢做成人棍,再丢进林岗子里喂狼!”

“遵令!”

瘦鬼听罢,面不改色。

这种脏活,他已经做了不知多少回了。

“放心吧大哥,我和弟兄们一定找到那根宝棒槌,把它带回来交到您手上!”

说完,叫上身边几个手脚麻利的崽子,转身出了聚义厅。

至于那个老客,算他倒霉!

………

对于几十里外铁驼岭上发生的一切,正惬意躺在竹椅上喝酒吃肉的季陵自然无从得知。

也想不到仅仅去集市上卖了几根棒槌,竟会给自己惹来一场无妄之灾。

若他知道的话,恐怕早已吓得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了…

毕竟,季陵现在只是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老实本分、心慈好善、年老体衰、头脑愚钝的参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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