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认

达达利亚在风雪中前进。

今晚的雪反常的大，冬日已经过了一半，夜色也愈发暗沉。街边亮着路灯，灯光在这样的黑夜里仍坚定驻守着，漆黑的拐角被它映得暖黄，过了那个拐角，就是自己的家。

莱尔维亚先生临行前给他加了很多衣服，此时因为兴奋，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脸颊竟然有些发热。

从街口到家短短的路程里，他几乎把家里的所有回忆都过了一遍。

总是唠叨的老头子、勤劳善良的母亲、性格豪爽的姐姐、温和可靠的大哥，还有两个可爱的弟弟妹妹。

那回忆如此温暖，让他在寒风中也如同呆在燃起壁炉的家里一样。

年幼的孩子脚步轻快地拐过街角，看见了矗立在风雪里的、已经三月余不见的家。

太熟悉了，一砖一瓦都熟悉得让他眼眶发酸。一楼的客厅里壁炉一定燃烧得正旺，这个时候还没到父母睡觉的时间，他们一定正坐在客厅里说话；弟弟妹妹年纪小，一定已经在二楼的房间睡着了。

不知道哥哥姐姐听到他失踪的消息有没有回来

响起这一茬，达达利亚将伸出去开门的手缩回来，突然感觉有点儿局促。

是了，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是离家出走的。

这一次一定给老头子和母亲添了不少麻烦，回去指不定要被捏着耳朵骂。要是只骂两句倒还好，如果他不准自己再出去就麻烦了。

当然，还有一种更麻烦的情况，那就是母亲也很生气，不帮自己说话。

达达利亚在心里哀嚎一声，意识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拜托了拜托了好父亲，要是不再让我出门的话我怎么履行和莱尔维亚先生的约定啊

好男儿志在四方，一直困在家里是不会有作为的

嗯就拿这句话来劝老头要是劝不动的话，就偷偷出去见莱尔维亚先生，告诉他自己可能还要多住几天，后面的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想好一个并不聪明的主意，高高扬起眉毛，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

紧接着他伸手拽了拽门上的锁，发现果然是锁上了的。但这没关系，身为一名合格的战士，翻栅栏什么的简直是小菜一碟即使这样厚的衣服也没能阻止住他的行动，橙色头发的幼子后退几步，跃跃欲试的兴奋目光盯住了栅栏顶部。

退到合适距离后，他屏息助跑，随后踩着松软的雪面，完成了漂亮的一跃。

施力的地面并不坚硬，可这丝毫没影响到他的起跳高度。达达利亚伸手虚虚一撑栅栏顶，在空中翻转身体，平稳地落在院内的小花园里。

很好，十分

他收回撑地稳住平衡的手，拍了拍上面残留的雪痕，在心中给自己评了个快乐的分数。

花园在冬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又干又枯。不过自家的花园不能嫌弃，达达利亚心情很好地瞅了两眼，上前敲响了家里的大门。

“老头子妈我回来了”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但奇怪的是，房门并没有马上打开，而是顿了一会儿，才稍微开了一个缝。

“是谁”

门内传来一个低沉粗糙的声音。

是老头子的声音。只是听到他的声音，脑海里就已经浮现了他的模样。

橙红色的硬邦邦的短发，蓝色眼睛，胡子拉碴，有着严厉却温和的眼神。

不过为什么这么问刚刚没听到我说话吗

达达利亚有些莫名其妙地想。

“是我，阿贾克斯。”他没多想，将手揣在兜里，语气自然地回答。

但紧接着，他回想起自己接下来会遭受到的狂风暴雨，立刻绷紧神经，露出一个带着些许讨好的微笑，磕磕巴巴地接了一句“开开门啦，老爸。”

好久没叫老爸了。好别扭。

他瘪了下嘴，感觉自己已经做出了无畏的牺牲。

这句话有效果，门后的人听了，慢慢将门拉开来。

房屋的灯光透进黑夜里，将门前的台阶与橙发孩子照亮。他的眼睛里映着漂亮的灯光，在看清门里站着的人的时候浮上几乎要溢出来的欣喜。

“好久不见妈妈”

除了父亲，母亲竟然也一并来开门了。达达利亚的母亲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即使是生活的琐碎也没能磨平她的美丽，反而让她看起来异常坚韧善良。

这位坚韧善良的中年女性穿着暖和的衣服，低头凝视着站在门外的孩子，神情有些疑惑。

他们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院子里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声。

时间一长，即使是神经大条的达达利亚，也意识到些许不对来。

“怎么了”他茫然地抬头望向父母的面容，“你们怎么”

你们怎么不说话。

他想这么问，但是这句话半途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看见了父母的表情。

疑惑、茫然，全然陌生。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是久未归家的孩子应该得到的。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他久违地手足无措起来。

可无论他摆出如何茫然、如何疑惑的神情，面前夫妻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但他们仍然是好心的，尤其是其中的女士她抿了抿唇，蹲下\\身，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是走丢了吗”

你是哪家的孩子。

是走丢了吗。

这句话像是晴天霹雳，将达达利亚的所有思维尽数击停。

自己的妈妈问自己是哪家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他将无措中夹杂着惊恐的目光投向站在一边的父亲，发现他虽然一言不发，可面对自己是同样的状态。

为什么

达达利亚茫然地想。

是他走了太久没回来吗实际上现实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吗

不，不对，就算过了再久，人也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人。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他们把自己忘了吗

他揣在兜里的手掌瞬间攥紧，有些结巴地开口道“爸妈妈你们、你们不认识我了吗”

“我是阿贾克斯啊”他报出这个名字，语速越来越快，“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离家出走了，一定好好听你们的话，你们在合伙开玩笑是不是别吓我了，我”

哽咽声让他停了下来。

他听见他的母亲说“抱歉我们家并没有叫做阿贾克斯的孩子。”

世界骤然寂静。

“诶”

他睁大眼睛，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沾湿了衣襟。冬天流泪总是异常遭罪，风一吹泪痕就刺骨地冷，就算是再爱哭的孩子，都不会在冬天肆意哭闹。

达达利亚一向认为哭泣是丢脸的表现，但是他现在顾不上这些。他透过模糊的视野，再次看了一眼门口的夫妇，注意到他们从温暖的室内出来，在这样的寒风中站久了，显然有点儿冷。

他抿了抿唇，用袖子抹干净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对不起”他说，“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他说完，向这对夫妇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这座院子。门内的人看着他被风雪淹没的小小背影，有些疑惑地皱紧眉头，但出于好心，仍然出声道“孩子今晚雪这么大，要不要再我家住一晚上再走”

达达利亚听了这句，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再次滚落下来。他迎着风雪满面泪痕，却仍旧朝着身后摆了摆手，执拗地离开了院子。

离开了自己的家，出门以后就是熟悉的小镇。这是自己长大的地方，每一片街道、每一处拐角他都无比熟悉。

哪一家住着什么人、哪家的小孩喜欢什么，他都一清二楚；镇子的哪个地方风景最好、哪儿最隐蔽适合搞事情，他都如数家珍。

三个月前，从家里逃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景象。

他带着干粮与一柄短剑，穿着足够御寒的衣物，就这样从家里跑了出来；那时的夜比现在更深，父母都已经睡觉了，他翻出栅栏，为即将踏上未知的旅途而打心底里感到兴奋。

但现在，这些街道都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冷，在黑夜中矗立着的房屋与其中的灯光将周边的景象割得四分五裂。

刚下马车时亢奋的大脑已经完全冷却下来，寒意无孔不入，从外界、从心底，想要将他冻成一樽冰雕。

他在雪中机械地迈步，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他无家可归了。

多么荒谬

孩子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刚刚与莱尔维亚分开的岔道口，那儿昏黄的路灯投下光线，照亮一位撑着黑伞的，正往这边走的人。

是莱尔维亚。

他本来应该在旅馆休息的，此时却出现在了这里，撑着一柄黑伞，伞面下是一双平静无波的深绿眼睛。

这双眼睛盯着路面，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但很快他意识到了对面站着人，视线微微一抬，落到了雪中的自己身上。

他们隔着马路对视。

莱尔维亚很高挑、有些纤瘦，还是个少年，并不是那种一看就异常可靠的成熟大叔。但达达利亚看见他，就觉得心中无处安放的情绪全部变成了巨大的委屈，压得他身体颤抖、呼吸困难。

“达尔”雪中响起对方的声音，“你”

但他很快停住了无意义的询问，叹了口气，对自己伸出手。

“过来。”

达达利亚咬住嘴唇，猛地扑进那个怀抱里，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