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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做咩呀

“你讲乜嘢?雀仔死咗?”

刚刚才被化妆师扮上韦小宝扮相的的梁朝伟不自然的笑了笑:“你肯定系讲笑,今朝我哋先一齐食早餐,佢同我讲佢嘅戏份仲要加啲。”

经纪人面色复杂:“伟仔,雀仔真系死咗,喺片场中咗流弹.........听讲佢寻晚同大佬陈老婆瞓喺埋一齐!”

梁朝伟升起一抹荒诞的苦笑:“佢寻晚同我瞓喺一齐,边瞓阿嫂?”

随即耷拉下身子,一双明亮的眸子黯淡几分,他双手抱头痛哭道:“佢寻晚仲讲要比我先出名,要先火嘅,佢哥仆街,去边度瞓阿嫂?”

1984年3月初春,新人演员陈榷在片场于误中流弹身亡,于其他人而言,这最多只是一个饭后谈资,于红花会,不少人已然准确去参加天雀仔的葬礼,对于梁朝伟而言,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对于陈榷的父母,他们失去了心爱的孩子。

我瞓你老母!

我同伟仔饮酒瞓喺张床,今朝仲专登嚟夜!

我丢你老母!

还真开枪啊!

这是陈榷中枪后最后的想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只感觉到全身上下湿漉漉的,我丢你老母,我血咁多,早知去卖血。

冇味!

陈榷费力的睁开眼睛,又舔了舔嘴唇的水,刺眼的白光下,雨水打在脸上,太阳雨系热?不过呢系……太阳?呢个系地板?呢度系边度?

他猛然坐了起来,却又跌下来,趴在光滑的地板上,他双手抱头喘着粗气,只觉得脑袋要炸裂开来脑袋传来阵痛,像是要爆开一般,无数片段在脑海里闪过,那是另外一个‘陈榷’的记忆。

二十三年的时光一股脑的塞进来。

‘陈榷’的短暂一生像是电影一般在他展开。

父母离婚,将七八岁的小孩儿丢给了年迈的老人,虽然是在乡下,但他还是度过了快乐的几年,直到老人离世,他被送回了父亲家里。

在新的家庭里,没人喜欢他。

稍一做错,责骂是常事,偶尔更会抽出藤条打骂。

学校里,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他因为转校,功课跟不上,成绩一落千丈。

课堂上的数落,课下的嘲笑,家庭的压抑让他变得话少,沉默,阴郁,孤僻。

直到那个高中的暑假,他被走在大街上的导演一眼相中,去了《大秦王朝》剧组饰演少年嬴政,这是他第一次站在这么多人的面前,第一次站在镜头前,好似自己消失,变成了嬴政。

他喜欢上了演戏。

也喜欢上了电影电视。

每个角色都是那么滚烫而炽热,不像他的人生。

高中结束后,他考入了中戏,拖着近乎全部行李的几件衣服与身份证,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次。

从那一天起,陈榷重新活了过来。

上课,打工,这两件事围绕了他整整两年,沉默寡言的性格,让他游离在班级群体之外,他喜欢孤僻的感觉,因为越孤僻,他越可以靠近角色。

可就是这种孤僻游离,让他每每在人多的地方,表演下滑,不自然,像是个完全不会演戏的人。

一次又一次机会从他手中穿梭而过。

四年的时间里,他没有拿过任何表演奖项,却力压同校师生,被广大同学们称之‘中戏最美花瓶’!

盖因他确实长的不错。

长相俊美却少了阴柔,多了凛冽。

最是一双眼睛,似梨花带雨,潋滟波光,让人生醉。

也因如此,大三便有公司找到他签约。

条约宽松,但剧本都良莠不齐。

加之他心性高,根本看不上一般剧本,由此的两年时间里,他几乎少之又少的去参加试镜,而这少之又少的试镜里,根本没有成功一次。

此次去试镜《康熙王朝》,他拿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可一到导演制片人面前,他又什么都不会了。

学的越多,距离当初的‘嬴政’愈远。

他沉默着回到家,洗澡,却因为不慎脚滑摔倒,碰到了头。

.......................

陈榷的额头青筋直冒,淋着热水,他蜷缩在地板上,努力的想要压制住自己的疼痛以及让脑海中的片段慢一些,可最终他还是吼了出来。

“我丢!”

而他这两个字喊出来后又一次昏了过去。

砰砰砰!

“陈榷,开门!”

“开门!”

“不就是一次试镜失败吗?”

“之后只要你按照公司的偶像路线走,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

“陈榷?”

“陈榷?”

陈榷公寓门前正站着一个男人,油头,身上穿着崩得很紧的粉红色西装,好像下一刻就要裂开一般,他一长串话说完没有得到回答之后,先是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然后才掏出手机,熟练找到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悠扬的铃声自公寓房间门后响起。

男人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嘀咕道:“臭小子,手机也不知道静音。”

他进到公寓房间后,第一眼就见到桌上陈榷的手机正亮着,屏幕上正闪烁着‘壮大强’三个字,庄强面色一僵,他走过去关掉电话,一扭头就看见了正亮着的洗浴室。

洗浴室里传来水声,庄强几步走过去,单肩靠在门口,仰头四十五度,歪嘴一笑,摸了摸自己的油头:“小陈,我可是有备用钥匙的,你答应我自由选择三次依旧没有试镜成功的话就听我的,你现在可没有理由推脱剧本了,给我一本一本的好好看,必须选。”

“《康熙王朝》就暂时不要想了,导演已经选好了另外一个人........”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长串,可开灯的洗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声。

庄强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他敲了敲门喊道:“陈榷?”

“陈榷!”

除了水声,完全没有任何的响应。

庄强加重力道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回应,他向后倒退几步,一个蛮牛冲撞狠狠的.....撞在门框上。

“我去,我还不信了!”

庄强向后撤多了几步,加速冲上来,想要撞开浴室门。

可这一次,浴室的门还是丝毫未动。

庄强却狠狠摔在地上,他骂骂咧咧的站起来摸了摸泛着火辣辣疼痛的屁股,一脚揣在门上说:“你洗澡你锁什么门?一个人住,洗澡还要锁门?”

“出事儿了,怎么救你?”

“你锁的还这么......”

咔!

庄强放在门把手的手向下一按,门开了。

庄强来不及吐槽,张望浴室,喷头冒着热水升起来的白汽填满整个浴室,他鼓劲儿扇了扇,然后蹿了进去。

猫着身子,一眼便看见晕倒在瓷砖板上的陈榷。

来不及欣赏陈榷清瘦却不失线条美的身体,关掉喷头后,一把搂住陈榷,第一次还没有抱起来,第二次呼出一口气候才抱起陈榷往外走。

刚出浴室门,陈榷迷迷糊糊的半睁眼,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抱自己:“你做咩呀?你边个丫?你揽住我做咩呀?”

“脑子摔糊涂了,说什么话呢?”

陈榷声音低,庄强听了个囫囵,哪里听出来是粤语。

可庄强这句话以及近在咫尺的大脸却是让陈榷一下子清醒过来。

脑海里,1983年云港片场那把黝黑的手枪枪口冒出的火花画面不断闪烁,每闪烁一次他都感觉心脏被电流狠狠穿过一般,疼痛间他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肥头大耳的男人,他猛的一下跳落在地上,双手顺势扯住了庄强的双手,直接给庄强来了一个背摔!

咚!

庄强只感觉天旋地转,背部又冰又火辣辣的。

陈榷站着才发觉自己全身赤裸,他从旁扯过一条毛巾裹在腰间,然后一脚踩在想要爬起来的庄强的胸口。

“陈榷,你疯了!”

庄强喘着气骂道:“《康熙王朝》那是我让你落选的?你自己演技不好被刷下来了,干我屁事?”

“这几年把你当菩萨给你供起来,还真以为自己是菩萨了?”

“我是经纪人,你才是艺人,差不多两年没有接到一个剧,难道你不该想想自己的问题?真以为我庄强好欺负,看我给你来一个反擒拿.......”

二十三年的那些记忆化作片段洪流不断敲打着陈榷的神经,他只觉着脑袋像是要炸裂开一般,双手抱头晃晃悠悠的往后退了几步。

庄强见状赶忙站起来,站起来就往后退好几步,额头冒汗的盯着陈榷。

看见失神痛苦的陈榷,他还没有出口的骂声胎死腹中,沉默一会儿问道:“你没事儿吧?”

“你刚才晕在地上!”

陈榷微微回过神,看着庄强。

“你这么奇怪的看着我做什么?”庄强问。

陈榷收回目光,摸着光滑的胸口,这儿原本有一颗子弹的。

他颓然坐在地上,眼神木讷,谁能相信,1983年才从TVB培训班毕业的无名演员,不小心中枪后,睁眼醒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个2019年的世界,这个与他的世界好似错乱的世界。

“你讲星仔攞咗金像影帝?今年卅岁?”陈榷声音低沉磁性,像是破旧的唱片中带着种种故事感,他双眸泛光,似水流华,老电影般的光晕在其中流转,让人忍不住细细打量。

庄强可没有半分文艺细胞,只觉得他情绪低落,带着无尽的落寞,可听闻陈榷说话他蹙眉道:“你什么时候会粤语的?”

明明自己没有学过普通话,可对面这肥头大耳,穿着骚气男人所说的话,他却是听的明明白白,而心念所及,他竟然用普通话回道:“周星驰去年拿了金像奖影帝?今年三十岁?”

“羡慕了?《大话西游》实至名归,剧本好,演员选的也好!”庄强有一丝向往,不是科班出身,可凭借自己独特的无厘头风格,火爆电影圈,什么时候他能遇见这样的艺人呢?陈榷他已经不指望了,长得是帅,可帅可以帮他拿到主角?屁嘞!

“2019年?八月九日?”陈榷闻言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

“你真摔糊涂.....”庄强刚往前走进一点,陈榷瞬间抬头,原本失落中显得迷离隽永的一双眼睛此刻却像是闪烁过刀光剑影的血腥,庄强一瞬间僵住。

陈榷看着这个花枝招展的男人,环顾四周,这里比他曾经居住的环境好太多,从记忆里他也知道许多这个世界先进的地方,可他的心情却不那样高兴,荒诞、不知所措的情绪包裹着他,让他觉着着这是一场梦。

下一秒,他就会醒来。

“项少龙是穿越回秦朝,没想到我陈榷会穿越到未来........另外一个世界!”

“2019年,星仔才三十岁,伟仔呢?”

“阿妈,阿爸呢?没有我..........”

眼泪如同珠子般落下,被压抑住悲呛的哭声让庄强摸不到头脑,不就是一次试镜失败吗?情绪这么大?以前也不这样啊?还是我给的压力太大了?

“我......明天再来!”

“小陈你先好好休息吧!”

庄强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完全没有停下的趋势便起身离开了,都两年了,还差这一两天的时间吗?

公寓房门关上,庄强呼出一口气,忽然背后传来阵痛,他才反应过来低声骂道:“我靠,刚才摔我的事儿还没找这臭小子算账呢?”

“阿妈,阿爸,我回来了。”将雨伞仍在一旁,天雀仔将门掩好才走进狭小的房间。

他错过屋内各处接雨的铁盆,将买回来的烤鸭饭放在桌上。

“怎么样了?”阿妈从房内走出来,借着煤油灯看清楚天雀仔脸上的伤痕,泪花涌上双眸,拉住天雀仔的手关切问道,“他们打你了?”

天雀仔两颊乌青,嘴唇裂口已经干瘪,闻言微微一笑,便是此刻满脸伤痕都掩盖不了其俊美,他拉着阿妈的手,细细打量着这满是疮疤且干瘪的手,不由语气一软:“阿妈,打过就好了,以后跟他们划清界限了。”

阿妈止住泪花道:“去看看你阿爸吧,他担心你一天了。”

“嗯!”

“阿妈,这里烤鸭饭你先吃,我去给阿爸!”

“好了,阿妈,你累了一天了,吃吧!”

天雀仔将阿妈按在桌前,自己带着一份烤鸭饭进了里屋。

里屋内,药味甚重,屋顶严实,没有丁点漏雨,中年男人躺在床上,手与腿都有石板与纱布,脸色苍白,见到天雀仔后才难得露出些许的笑容:“雀仔!”

“阿爸!”

天雀仔走近,被男人瞧见脸上的伤痕,男人没有如同霞姐般的泪眼,只是轻微叹气,声音嘶哑道:“都解决好了?”

天雀仔轻轻点头,全身都放松下来:“大佬放我走了,以后没有红花会的天雀仔。”

“只有陈榷。”

说完,天雀仔笑了笑。

很浅很浅。

清冷寡淡的眉眼此刻透露出些许的安心,疲惫之后的安心,他不需要再打打杀杀,不需要面对各色人物,只需要好好赚钱,照顾好阿爸和阿妈。

不要再让他们担心。

也不要再让他们受伤。

“阿爸!”

“让我说完。”阿爸虽然面容干瘪,但一双放在天雀仔的眼睛满是温柔,“一次犯错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你错哪儿了?”

“生活也是这样,一次拐进弯道,不要紧,重要的是该如何重新回到你想要做的路上。”

“不是因为我残废你退出,而是你真的想好好生活才退出。”

“阿爸,我本来就是要退出的,是大狗栽赃我.......”

天雀仔的眉眼忽然跃上一股冬日的冷冽,属于单花红花棍杀气像是空气中水汽一般慢慢蔓延出来,只是阿爸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立马弯了眉眼。

“要同伟仔去培训班?”阿爸问。

天雀仔扬眉:“你的仔太帅了!”

阿爸眉眼稍弯。

“那边有人跟了我一天,劝我去。”

“好好做,改掉以前的习惯。”阿爸嘱咐道,“多交朋友,好的朋友,我和你阿妈都希望你做好自己,做好陈榷。”

“我会的。”

云港的那一晚暴雨不断,煤油灯照亮的狭小房间内却让天雀仔睡的很舒心,很沉。

今夜窗外的小雨也淋漓,随着呼啸的狂风打在玻璃上,不折不挠。

月亮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间洒落斑驳月光,照进房间里,落在躺在地上的身影上,陈榷的脸贴着冰冷的地板,不知道何时苏醒而后睁开的眼睛红润失神。

中枪的疼痛,苏醒杂糅记忆的疼痛,来到陌生世界的不安,都被对朋友,对那个家的思念击垮。

阿爸是龙虎武师,经常不着家,跟着班子待在剧组里。

阿妈自从嫁给阿爸后边操持整个家,烧水做饭,洗衣打扫,还有照顾天雀仔。

阿妈告诉雀仔讲,当初怀上他,她自己起先是不同意的生下来的,因为做龙虎武师累,赚钱不多不少,他们准备存钱买房,根本没有闲钱生孩子,但阿爸说,他有心跳声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阿爸说到做到。

哪怕他后来退学。

包括后来他惹了祸事,是阿爸卖了房子,拿了一切存款填了陈榷的祸事,还搭上了一条腿。

那个雨夜,他从来不敢忘,也不会忘。

阿爸带着血躺在雨里,温柔的拍着陈榷的后背让他不要哭,他说,以后好好做事,不要再像从前了。

培训班,打工,照顾阿爸。

这是那几年他扎进去的全部事情。

到了毕业,可以出来接戏,而且拿到了前半片酬,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往最好的那一面发展。

中枪!

睡大嫂!

扑街!

扑街!!!

陈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容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五官俊美,却不含半分脂粉阴柔,特别是一对儿眉眼,清冷如冬霜雪降,动辄间又若明雷轻响,不怒自威。

嘭!

他随手抓起一物扔在了镜子上,一道清晰的裂缝出现,他扬眉骂道:“扑街!”

“你叫陈榷,我都叫陈榷,你个扑街,你做咩呀?冲凉都可以跌亲?”

“著拖鞋,就算有水,点跌亲?点跌亲?点跌.......”

啪!

陈榷应声摔倒在地上,屁股与腰部的疼痛似乎都在嘲笑他,以至于愈发的痛了些,可陈榷却没有站起来,他木然的躺在地上,望着白灯,怔然失神,他想回去,可怎么回去?记忆里多出来的二十三年,身体的疼痛,还有莫名的普通话,莫名的学识,都在告诉他,这一切已成定数。

再也改变不了!

再也改变不了!

伟仔!

阿妈、阿爸........

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他用手臂枕着闭上双眼,微微抽泣,明明一切都要回到正轨,明明一切都要回到正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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