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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夜雨悬檐,几盏昏暗华灯后,沈夫人在一处暖阁接见了张行简。

她例行将张家三郎的一表人才夸了一番,张行简客气回应,来回几轮,终于到了正事。

沈夫人抹帕而叹,将对沈青梧的咬牙切齿努力遮掩“是我沈家不会教女,不肖女这般折腾,让东京都看了两家笑话。竟还要劳烦三郎来登门。”

张行简和颜悦色“夫人言重。两家日后既是姻亲,互相帮衬理解本就应当。何来劳烦一说”

沈夫人更满意了。

她向前倾身“不知三郎托青叶传的话,说有法子让我家青梧改口,是何意”

张行简“惭愧。不过是些威胁人的阴招,上不得台面。”

沈夫人当即失望“那你愿望落空了。三郎恐怕不知,我们家青梧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谁的话也不听谁的事也不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沈家是管不了她。”

张行简不言语,只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

帕子一派素净,只在边角绣了一个“沈”字。绣工并不如何值得称道,但这个字写得铁钩银划、气势十足,不是寻常闺秀写得出来的。

沈夫人翻来覆去看帕子,不解极了。

张行简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给我的。”

沈夫人支吾“哦,原来是青叶绣的,果然是青叶的字呢”

张行简不揭穿,只微微一笑。他宽和的笑容,竟让沈夫人尴尬窘然。于是听张行简平平静静地说下去

“我听人说,沈二娘是一个舞刀弄枪的娘子。那她平日必然是没兴趣绣什么帕子,更不可能时刻记着做女红。这方帕子,大约是她的亲近之人逼迫她绣的。

“沈二娘那般倔强之人,能让她听话的人,必然对她来说很重要。”

沈夫人陷入深思。

她是真不知道沈青梧和哪个家里人走得近,但是张行简这么一说,她已经有了调查的思路。只要拿下这个人,自然能逼得沈青梧就范。

沈夫人正要去安排,又听张行简温温和和地补充“另外,我听说沈二娘母亲早亡,自小独自长大。按人之常情来说,她母亲对她也十分重要吧。”

沈夫人回头,深深看一眼这个立在烛火下温静清秀的俊逸郎君。

在沈夫人布置手段的时候,茫茫夜雨下,沈青梧在东京汴河边徘徊,不知何去何从。

东京不禁夜,夜晚的东京往往比白日更热闹繁华。今日的冷清,只会是因为这场过于急促的雨。

沈青梧站在桥下,看一座座檐子从旁穿过,一把把伞如水流过,三两行人很快消失。大家各有去处,只有她不知去哪里。

不过是沈青叶哭着求她走,她才走了。走了怎么办,她不知道。

沈青梧想了一会儿,觉得要不去找张行简吧。大家都说她配不上他,但是她此时并不知道“云泥之别”有多大。

沈青梧在东京街巷间没有走多久,便被沈琢带着人堵在了巷口。

沈琢从马上下来,目光忧虑又古怪他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傻妹妹既然逃了,就应该离开东京了。沈青梧为什么不走呢

难道他要对沈青梧下手吗

沈琢心中苦涩与纠结,沈青梧并不清楚。她立在雨地中,心思澄净安然,看到兄长和身后的卫士仆从,就知道他们是来对付自己的。

沈青梧警惕地握紧了腰下悬挂的匕首。她曾把这匕首送给沈青叶自保,沈青叶助她逃离时,重新将这把匕首还给了她。

沈青梧判断着对方人数与地形,思考着自己能如何离开。

沈琢在夜雨中一步步走向她,沈青梧岿然不动。

到了近前,沈青梧已准备拔出匕首,听到沈琢在她耳侧轻声“青梧,先离开东京。剩下的,哥哥想办法。”

沈青梧脸微抬。

沈琢身后的一名卫官听到了这对兄妹间的对话,当即高喝“大郎,你莫忘了你是怎么跟夫人保证的你若下不去手,不若退到一旁”

沈琢“我看谁敢对我妹妹下手”

他倏地拔剑,转身面对身后的卫士们。他与沈青梧不同,他自小习武,又经战场历练,骤然爆发的凌厉气势,让身后卫士们不禁后退了一步。

但是卫士们没有退。他们是沈家的人,不是沈琢的人。

沈琢头向后轻侧,言简意赅“青梧,走。”

沈青梧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她冷硬的心肠也不觉得沈琢做了什么牺牲。她其实弄不清楚今晚这一出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本能让她知道,旁人要打她,她打不过的话,当然要走。

沈青梧毫不犹豫地转身,跃墙。

她脚踩到墙上,猛地捕捉到夜雨下的一道寒光。她身子蓦地一侧,整个人跳起在空中半旋,一只长箭如虹向她射来。

“砰”一声呼啸,箭锋定在地面上时,沈青梧被逼回到远处,单膝跪地,手中匕首已然拔出。

她凛冽的眉目扬起,看向四面八方的墙上、树上,站满了沈家的武士。

沈琢“青梧”

沈夫人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沈青梧,你想逃此事不解决,你往哪里逃”

沈琢疾呼“娘”

他怔住。

卫士们分开,让出一条路,让出后方的马车。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不光是沈夫人,还有一位神仙公子。

那郎君下车后,便有侍卫为他撑伞。风雨轻扬,沈夫人的衣袖都飘了几丝雨滴,他则清爽安然,风度绝佳。

他对沈琢颔首致意。

沈琢一字一句“张三郎。”

此时此刻,张家古宅中,一声烛火荜拨,惊醒了撑着手臂浅寐的张家二娘,张文璧。

张文璧醒来,听着外面雨声,问守夜的侍女,弟弟可曾回来。

侍女“两更天了,郎君自从前夜离开,还不曾归家。”

张文璧垂眸,心中不安极了。

少时的弟弟依偎在她膝下读书,她担心他成不了才,对他管教一向严苛;长大后的弟弟常年不沾家,回来后也多经她训斥,她一会儿担心他在外学坏,一会儿忧心他受伤却不告诉自己。

张家嫡系空空荡荡,她只剩下一个张行简了。

张文璧推开门“我们去沈家拜访一趟吧。”

她想知道,弟弟说去解决那件事,解决得如何了。

雨顺着面颊滴落,沈青梧被围在中间,沾着雨丝的睫毛抬起,看着这些人。

张行简发现,她瞳心清而乌黑,沉静如一汪清河。这么多佩戴刀剑的卫士围攻她,都不能让她变色。

这是一种精于打斗的天赋,只是被沈家无视了。

他会报答他的救命恩人,用远好于嫁给他的方式。

张行简专注地看着雨帘后的那个年少娘子,而那被围攻的年少的沈青梧,漆黑眼眸看的并不是张行简。

隔着细密雨丝,她看到一个白发老人被推搡着,从马车中下来,老人步伐趔趄一下,抬起头,看到了她。

老人颤声“二娘”

沈青梧平静的眼中终于起了变化,一丝怒意浮起,冰冷地刺向沈夫人。在这种目光下,沈夫人都僵了一瞬。

沈夫人不悦“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你都与你那早逝母亲的乳娘联系着。你时不时接济她,她在你耳边唠叨,间离我们一家人的感情。我说家中隔三差五丢东西,原来是你偷去送人了。”

沈青梧淡漠“我没有偷东西。”

张行简在场,沈夫人不想外人看笑话,便忍下了这种无聊的对话。沈夫人盯着沈青梧,面色平静下来

“以前的事我们就不计较了,但是这一次的事严重程度与以往不同,我不能再纵容你了。青梧,你得改口。张家三郎是你堂妹的未婚夫,他与你妹妹情投意合,你夹在中间算什么事”

沈青梧“与我何干。”

沈夫人早料到她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幸好她此次做足准备“你若拒绝,这位嬷嬷,以及她一家十口性命,都活不过今夜。他们一家是沈家的仆人,生死本就由我拿捏。告到官家面前,也不过是这句话。

“这家人能不能见到明天太阳,就看你了。”

沈青梧眼神平静地看着沈夫人。

那老嬷嬷“噗通”一声跪下,颤巍巍“二娘,你救救我们一家吧。不过是一个郎君,不值得什么。你又不认得他,听说你不过救了他一命嬷嬷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你知道的啊”

她跪在雨地里,开始絮絮数她昔日如何疼爱沈青梧,如何抚养这个不受沈家喜爱的孩子

昔日的些微恩情丢在这个雨夜,被人肆意践踏,变了滋味。

沈琢在旁低喝“够了”

那嬷嬷捂着脸哭,还试图爬过去,声音切切地恳求沈青梧。

雨丝绵密。

隔着伞,张行简温静的目光,落在那个面容微微发白的少女身上。

纵是武艺高强,她到底年少,应付不来这些阴暗的心机。

沈青梧听着嬷嬷的哭声,垂下了眼。她握着匕首的手时松时紧,心中感受到些许迷茫。

她不自禁地侧头去看那雨帘后的张行简。

隔着烟雾她看不清,但那样的洁净皎然,望起来总是和旁人不同。

沈青梧再低头,看到自己鞋尖的泥点。

她心中渐渐浮起暴戾,浮起焦虑凭什么凭什么要她放弃凭什么被选中的人不是她凭什么在她觉得期望触手可及时,又要生生拔去

沈夫人声音抬高“沈青梧”

沈青梧抬头。

沈夫人语气严厉“你若仍不改口,不只这位嬷嬷的身家性命受到威胁,你那娘亲的坟墓,也会从沈家陵墓搬出。你要你娘死后成为孤魂野鬼吗”

这正是张行简教过的沈青梧最在意的人,无外乎一个是奶嬷嬷,一个是她娘。

除了这二人,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沈青梧低头呢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时间很短。

夜幕下雨水大了,敲打声如洪泄。那被围着的少女冷白着一张脸,抬起了漆黑至极的一双眼。

沈青梧一步步向前走。

沈夫人竟被吓得步步后退。

连沈琢都有些怕沈青梧的气势,低声“青梧,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做错事,不要伤了母亲”

错事。

似乎从小到大,她总在做错事。

可难道旁人做的就全是对的

难道旁人怎么都是好,她怎么都是不好吗

沈青梧在距离沈夫人还有一丈的距离停了下来,沈夫人身前相护的卫士们松了口气。有些时候,他们真的很怕这个阴郁的二娘。

沈青梧开了口“好,我改口。”

沈夫人目光亮起。

伞下的张行简睫毛轻颤。

张文璧的马车停在巷口,卫士们向她通报,说前方发生了些事。

待她听清是什么事后,便急匆匆下车,在侍女的一路追跑下向事发地奔去。

黑暗中,雨声很大。

张文璧将巷中少女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这么狠的誓言,让张文璧一怔。

她立在巷口,从斜侧方的方向,看到弟弟的背影,林立的众人,被围着的少女。

与此同时,沈青梧手中匕首快速旋出,众人惊呼、沈夫人摔地,沈青梧如鬼魅般的身影制住沈夫人,另一手提起了那哭啼的奶嬷嬷。

气氛僵硬紧张中,沈青梧手中匕首玩弄一样地在沈夫人脖颈上比划,淡漠地继续“但是让我发这样的誓,我也要说明白。

“奶嬷嬷,我今日救了你一命。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谁再拿你威胁我,我都不会理会了。

“沈夫人,你拿我那早死的娘威胁我,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拿我娘的骨灰烧了搅汤喝,我都不会再低头,再多说一句话。

“这世上,不会再有能威胁我的东西了。

“今夜所有,我牢记于心,必千百倍地奉还。”

沈夫人战栗“放肆沈青梧,你脑子有病还是疯了,说什么浑话”

张行简蓦地抬头,亮到极致的眼眸,看向沈青梧。

他不因她的屈服而意外,他因她此时的风采而目不转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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