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待宋云修被带去鸣鸾殿时,他已经止住了哭,然而也许是之前哭得厉害了些,身子还时不时一颤一颤地哆嗦一下。
魏堇歆余光瞧着,觉得真是有趣极了,命人用凉水沾湿了帕子递给他。
“擦一擦,好歹也是正一品大员,怎么就值得哭成这样了”魏堇歆和颜悦色地说着,一边看着宋云修从宫人手中接过了帕子仔细擦了眼睛。
“微微臣失仪。”他还是一副不高兴极了的样子,耷拉着眉眼向她赔罪。
魏堇歆见他就要起身跪下,道“你坐着便是,文莺的浮元子马上就呈上来了。”
他听着这话,往门外望了一眼,乖乖地“嗯”了一声。
没多久,文莺果然呈上两碗热腾腾的浮元子,一碗放在魏堇歆面前,一碗给了宋云修。
魏堇歆看着碗中澄澈的汤水和囫囵白乎乎的圆子,意外极了。
“哎呀,今年竟是没烂,喝不上文莺的芝麻糊了。”
文莺得了句表扬十分受用,拿着盘子下去了。
只在魏堇歆舀起一只,轻轻一咬,猛然皱眉。
怪不得今年没烂,今年的浮元子中包的是花生。
宋云修吃不了花生,他吃完便起疹子。
魏堇歆抬眸,眼瞧着宋云修正要咬上一口,她欲言又止。
应当无事罢他自己尝到是花生馅儿的肯定就不吃了。
虽然这样想着,魏堇歆视线却不离他,眼睁睁瞧着宋云修吃浮元子。只见他先是咬开一个小口,含了一点点的馅料进去,然后愣了一瞬,便将那一点生生咽了下去
这魏堇歆如何能忍她怒从心头起,用力将勺子一掷,碗勺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宋云修微顿,侧目去看陛下,只见陛下面含薄怒,眉心紧蹙,不知想起什么,似乎十分生气。
陛下放下碗来,他也不好再端着,轻置桌上,犹豫着问“陛下怎么不用了”
魏堇歆骤然发怒,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她目光急急流转于殿内,冷声道“这桌布颜色这么难看,尚宫局的竟还拿来用”
宋云修一时咋舌,垂目看向桌上那块丝布,是一整块紫色,勾着金边,前后带着细穗,虽然简约,似乎也说不上丑
不过陛下素来不是无故发怒之人,想来宋云修眸中凝出一股忧色,不会是陛下头风犯了罢想是方才宫门口风大,吹着了。
“朕不吃了”魏堇歆起身,一脸怒色地甩手离去。
殿内只留了宋云修和魏堇歆在,宋云修见魏堇歆的披风都没有带上,连忙抱了起来,给魏堇歆送去。
嘶,有些冷。
魏堇歆立在寒风中望月,只等了一会儿,宋云修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陛下穿上这个罢。”
魏堇歆回身看了一眼,十分不情愿般接过那披风,罩在自己身上。
宋云修陪着她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这里风大,陛下不妨回寝殿休息。”
他说得小心翼翼,觉得自己真是啰嗦,明知陛下心情不佳,他还絮絮叨叨。
“朕叫人送太傅回家罢。”魏堇歆说了一声,转身去瞧他,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位置,站在风口。
宋云修还没说话,魏堇歆便已迈着大步往鸣鸾殿去。
“宋府定然有更好吃的浮元子,不必留在宫中了。”
宋云修悄声跟在魏堇歆身后,也不出声,只当是默认,神色有些落寞。
陛下说好请他吃的。
现在又赶他走。
迈入殿中,魏堇歆正要传文莺过来,她一回头,就瞥见宋云修颈间红了一片。
“宋云修”她怒声,想着这男人真是愈发娇弱了,只吃了那么一点花生也能变成这般。
宋云修只觉得全身都烧得很,他以为是自己冻着了,下意识搓了搓手,可陛下忽然回头吼了他一声,宋云修吓得颤了下身子。
“你自己不能吃什么你不知道吗”
宋云修这才反应过来是那一点点花生碎的缘故,可是他只吃了一点点啊。
魏堇歆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模样就来气,厉声对外道“文莺,去拿热水过来。”
她今年大发慈悲放了太医署的人回家,此刻那边空着,没人能过来。
她只在七岁那年目睹过一回宋云修因花生出红疹的事,那回比现在不知严重多少,宋云修连气都喘不上来,吓得魏堇歆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好在今日用得不多,唉,方才他不该见风的。
魏堇歆横了眼宋云修,道“跟朕过来。”
宋云修只是觉得身上有些痒热,旁的倒是没什么,自觉做了错事,无声跟着魏堇歆过去。
“看见桌上的橘子了吗”魏堇歆道。
“看见了。”宋云修小声回答。
“吃一些。”
此时文莺已送了热水过来,魏堇歆接过,放在里面,又给他拉上遮挡的幕帘,道“朕就在这儿,你自己拿着擦一擦。”
宋云修一个人坐在另一侧,心上忽然漫上无数委屈。
都怪孙芹,若不是孙芹打了他的浮元子,陛下怎会被吹风怎会好端端生气他也不会这个样子坐在这里,丢尽了颜面。
宋云修轻轻解开衣服,拿着热水帕子往身上擦,魏堇歆一动不动站在外面听着水声,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大约是十岁,她刚刚萌生了对男子身体的好奇心,身边又只有一个宋云修,便求着宋云修脱了衣服给她看一看。
她那时不知什么男子名节,只觉得宋云修已与她定下婚约,岂不百无禁忌,便求了宋云修好久。
她不知,宋云修却是知道的,他只是一直温温软软地拒绝,也不多说其中缘由。
后来魏堇歆与同去上学的五皇姐起了冲突,大打一架,魏堇歆飞起一脚将地方踹入荷塘,当时似乎是月君,带着那个小娘们上未央宫来告状,父君狠狠责罚了她一通。
魏堇歆当时满腹委屈,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哭,她只是踹了那小娘们一个窝心脚,把她踹湖里了而已,五皇姐可是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她三四句啊
她哭得连晚膳都吃不下,是宋云修悄悄进屋来哄她,他哄了半天也没哄好,只好在她耳边悄声道“歆儿若是肯吃饭,我便脱衣服给歆儿看。”
魏堇歆听完,立马不再哭了,盯着宋云修吃完了饭,生怕他突然反悔跑了。
魏堇歆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夜里,宋云修含羞隐忍的神情,她一时看得忘乎所以,正想伸手去摸一摸,身后就传来一声厉喝“魏堇歆你在干什么”
父君发现了她们,魏堇歆被骂得极惨,还要抄五十遍书。
然而父君骂完她,又将宋云修也叫了去,魏堇歆生怕父君也罚他,悄悄搭了耳朵在门上偷听。
“云修,你是男子难道不知道名节对咱们男儿是何等重要吗歆儿不知事,你怎么还纵着她”
那时,她站在门外,透过门缝艰难地去看他,清清楚楚听见宋云修说“歆儿是我的妻,她要什么我都给她。”
当时魏堇歆看不见宋云修的神情,若让她一想,觉得他一定是目若星辰、神如朗月,叫人一见倾心的。
那句话,本值得她一直揣在心里,反反复复回味,可当初听到这句话时她心里多甜,后来再想起时就有多锥心。
思绪渐轻,魏堇歆听见幕帘之内的水声停了。
她道“柜子里有男装,你且换上。”
宋云修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不用了陛下,微臣”
“换上”
她提声驳一句,宋云修便不出声了,安安静静在里面换衣服,换完了便说“微臣换好了陛下。”
这是在等她去给他把帘子拉开。
魏堇歆一手拉掉幕帘,看着桌上那个被剥开的橘子,只消失了三瓣,笑音道“怎么,橘子太酸,不合太傅口味”
“没、没有。”宋云修紧张道,然后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拿住橘子又开始吃。
案上的汤圆已经凉了,魏堇歆想他这一路过来,想必晚上什么也没吃,吩咐文莺让厨子下了碗清淡的汤面,连人带面给人送去了椒房殿。
“明日一早,朕再让人送你回家。”
宋云修不敢反驳,悄声下去了。
见人走了,文莺才道“陛下,上元灯会已经散了,孙二娘那边可要停下”
魏堇歆目光幽冷,勾唇道“文莺,你这是讲的什么笑话,朕说的可是等上元灯会结束。”
算上今日,灯会还有两日才结束。
文莺微顿,轻声说了句是。
椒房殿内,宋云修吃着面,这面还是他小时候那个口味,他一个人坐着吃,倒也自在,之前在宫门口受的委屈也渐渐地散了。他身上 穿着的是陛下那里的衣服,上面带着淡然的凤尾香,萦绕在宋云修鼻息之间。
宋云修忽然开心起来,轻轻笑了笑。
陛下还是之前他所认识的陛下,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会成为大魏明君
皇宫外,孙芹被人死死钳住长跪于地,她双膝冻得早已没有知觉,两边的脸颊俱肿得老高,渗着血。
孙芹双目发直,这些人每隔一会儿就换一个人来打,每次打的力度只会更重,没有更轻灯会还没有结束吗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等她回家一定告诉她娘,将那贱女人碎尸万段
后半夜,孙芹开始一口一口地吐血,连意识也不清醒了。
文莺将她的状况告诉魏堇歆,魏堇歆懒声道“让孙月槐来收尸罢。”
文莺道“陛下,孙家二娘还活着,若是此时下令停下”
“她心中想必积怨已深,朕为何要留这样一个祸患。”魏堇歆目光冷冷,孙芹在外面骂了宋云修什么,那三个字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