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害羞的太傅
鸣鸾殿内的气氛一下子静谧而诡异下来,宋云修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心存侥幸地想也许陛下此时此刻正迷糊着,按兵不动,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魏堇歆觉得很奇怪,她刚醒,就发现宋云修正握着她的手,仔细观察着她的手背,她一时不知面对这种情境该如何反应,想将手从宋云修手里抽走,但是似乎显得她十分心虚
立时装睡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正待再闭上眼睛,内心却又抗拒起来。
她凭什么闭眼现在是宋云修这个小寡夫先抓着她不放,要解释也是宋云修先给她一个解释。
几番争执下,魏堇歆选择了默默注视着宋云修。
宋云修被她吓了一跳,他两只漂亮的眼睛都染上惊讶和无措的神色,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动,静静坐在她的身边。
魏堇歆感到疑惑,宋云修不说话,要她怎么开口现在这种情况是要该怎么办难道她要反问宋云修,为什么抓着她的手吗
身为一个女子问这种问题似乎非常奇怪,抓便抓了,她又没少块肉。
于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这么坐了一阵,直到宋云修终于反应过来陛下原来真的醒了,他浑身一颤,立刻缩回自己的手在原地跪了下来。
“微臣失礼”
魏堇歆看了他半晌,沉声道“你进来干什么”
宋云修整张脸唰地一红,然后小声回答“微臣”
他视线往别处瞟了几眼,如果对陛下说,他是因为陛下做了噩梦才过来看看,似乎有损陛下威仪。
停顿一瞬,宋云修道“微臣见这边的开着窗,便想过来看看陛下是否盖好了被子。”
魏堇歆将宋云修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她只用看一眼便知,他在撒谎。
但是究竟为什么进来,这个理由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重要,这殿内什么都没有,除了放在她枕下的那本预言书。
难道,宋云修是来找它的
可他找书便找了,抓着她的手干什么
“哦。”个中缘由,魏堇歆倒也无法细问,她收回目光不再看宋云修,道,“无事,就出去罢。”
“是。”宋云修即刻起身离开,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怦怦跳着的心口。
而魏堇歆盯着宋云修的背影蹙了下眉,她抬起被宋云修碰过的那只手于面前仔细端详,反复观看,也没觉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半晌,她深吸了口气整顿情绪。
方才,她又梦到了那个奇怪的梦,就是什么也看不清,就是很吵,但她却能感觉到自己很恐惧、很无力、也很愤怒,复杂的一团淤塞在胸口,让她喘不上气来。
就在她极度难受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握住她的手,慢慢牵着她走出那些混沌,带她去往安静的地方。
魏堇歆没有拒绝,一直跟着那个人走,然后耳边也渐渐清静下来,视线也逐渐变得清明。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是心中无比祥和下来,慢慢便睁开了眼。
魏堇歆望着那一方榻,心中忍不住想,那个人,会是宋云修吗
她翻出枕下放着的书,翻开一阅,这本书本来就不厚,只有薄薄几页纸,上面无一例外记载的都是关于宋云修的事。
是手写的,但是字体很陌生,这上面的字迹虽然凌乱,但大致可以看出走笔非常有力,而宋云修写字清逸自然,跟这上面的字俨然是两种全然不同的风格。
魏堇歆想起宋云修所说的梦境之事,将书从头到尾重看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李彩这个名字。
书里只在开头写了宋云修的结局和她的结局,然后便断断续续记载了几件要事,前后也并无因果关系。
在写完宋云修入朝为太傅、被孙二娘提亲和四巷刺杀案之后,后面的四件事分别是朝露殿宋云修死谏罢免刘桐柄、宋云修主掌翰林院、宋云修密林私会神秘女子以及宋云修意欲私奔。
这四件事都不像前面的标注了具体的日期,而是就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字体愈发凌乱起来,是以魏堇歆也有些不确定是否便是按照书上题写的顺序发生的。
只是这剩下的每一件事,都让魏堇歆觉得不可思议。
她沉沉的目光落在第三件和第四件事上,又开始怀疑当初宋云修前往锦州去见的是否就是这个神秘女子。
他果然心中另有所属了罢这些年表现得安安分分,必然只是他的表象
魏堇歆生起气来。
两人都将这日在鸣鸾殿的摸手一事假装忘记,过了半月,宋飞雪一行人到达云州,给宋云修寄了封信来报平安。
与此同时,魏堇歆派去蛇门的几人办完了事,也回京向魏堇歆述职。
“死了”魏堇歆确认道。
她问完,蛇门一人便肯定回复道“此人已死属下等将她杀死后,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烧了她的尸身才回来复命。”
“很好。”魏堇歆心下稍安,点点头,“回去领赏罢。”
蛇门办事从不会叫她失望,不论这个李彩今后是要返还是出现在宋云修梦中,只要人死了,便彻底干净,一了百了。
古莲也很快回京面见魏堇歆,言行中几次谈到李彩,对她屡屡称赞,言谈之间十分惋惜。
魏堇歆假意抚慰她几句,道“古爱卿受惊了,朕已查清前往行刺的乃是江淮一带的暴民,并派人料理完毕,还请古爱卿节哀。”
古莲不知其中曲折,不疑有他,对魏堇歆又拜谢一番,才唉声叹气地回府了。她胸中怀着一股无法抒怀的怅然,总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李彩,她是前去处理沥阳一事的,不难想定然是那些贪官污吏的余部想杀她泄愤
李彩救她一命,她竟然还害死了李彩。
沥阳之事虽渐渐平息,但随着立春到来,雨水渐渐增多,邗沟渠一事变得愈发胶着。一来是被困百姓的生存问题迫在眉睫、二来邗沟渠修复工程浩大,水势较为险峻,不易施工、三是修渠缺乏人手,江淮一带刚发过大水,本就难民成堆,连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更莫用说招募工人一事。
这些事俱是刘桐柄上报于魏堇歆的,许是之前宋云修当殿驳了她的面子,她做事便殷勤了些。
承光殿中,魏堇歆与宋云修两人又是相对无言,默默批着各自的折子,想着各自的心事。
宋云修那边的折子容易批,只需看上一眼就能给出答复,他很快批完,又想起魏彩来。
不知魏彩现在可曾参与到修渠之事中,需得快些解决那些被困百姓的温饱问题才行。前世魏彩所用之法便是在江水中投放活鱼,让活鱼自行游入被困百姓所在县城,以解决食物问题。
但这种法子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需要耗费大量物力,宋云修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更好一些,眼下银钱本就吃紧,能省则省,若是因为一个修渠令国库空虚,那真是得不偿失。
想到此处,宋云修心中忿忿,心想说不定活鱼的法子就是魏彩意欲消耗国库的阴谋。
他敛目深思一阵,忽起身一拜,道“关于邗沟渠被困百姓一事,微臣有话要说。”
魏堇歆正为此事劳神,她淡淡看了宋云修一眼,道“讲罢。”
“陛下,邗沟渠坍塌之后水势湍急,行船输送危难重重,微臣听闻民间有一种木制水闸可以控制部分江水流速,春冬时间,渔民便是以这种方法加急或减缓水流速进行捕捞,如果我朝也以这种方式暂时控制江水激流,再定时定点地投放活鱼,引活鱼去向被困县城,百姓便有了食物可以果腹。”
他说完,小心翼翼等着陛下的回复,心中紧张起来,这种水闸他也是从书上看来的,乃民间巧匠私制,并附有图解,是否真的能在江淮一带找到却是不能确定。
如果不能找到现成的,临时赶制,恐怕又要费一番功夫。
魏堇歆认真听着他说完,再看宋云修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知道他心中必也不十分自信,先是赞道“太傅此法可行,朕这里共有十一个折本,俱是工部大臣所提建议,有说驱赶飞禽前去的,有说用投石车投放粮食的,俱不如太傅的法子妥当。”
宋云修小心抬眼,对上陛下一双明媚的眸子,他被夸得羞了羞,心中小声地道,这是他改良别人的法子,不是自己想的。
说完这些,魏堇歆话锋一转,徐声道“朕这里有另一法,太傅可愿一听”
宋云修即刻道“微臣恭听”
魏堇歆却不直说,而是缓缓询问宋云修“太傅可知,市面上最下等的活鱼如何买卖,最劣质的米粮如何买卖”
宋云修顿了顿,道“最下等的草鱼三文一条,最劣质的糠米两文一斗。”
回答完这个问题,魏堇歆又道“那太傅可知,眼下江淮一带,最不缺的是什么东西吗”
宋云修愣住,最不缺的是什么江淮什么都缺,最不缺的难道是水吗
他面露疑惑,呆呆想了半天,没有结果,便悻悻道“微臣不知。”
“是竹。”魏堇歆道,“江淮多竹,今冬水患冲毁不少竹林,古莲回京时,向朕禀报了一个大概的数目,约四十亩。”
毛竹栽种密集,一亩地可栽种的毛竹就达上百株,四十亩毛竹被毁,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宋云修认真聆听,听到此处,却还是不明白陛下的用意。
不明白三个字明晃晃写在宋云修脸上,他素日便呆,这样一看似乎更加呆傻,只因他俊美如斯,便连这副表情也有了可欣赏之处。
说到此处,魏堇歆却是不说了,她道“你好好思虑一番,明日给朕一个可行的法子,不论是你想要的活鱼,还是朕问你的,都可以。”
宋云修根本听得不明不白,他正欲再问,却见陛下揉了揉眉心已从案上起身离开了承光殿,丝毫没有再停留的意思。
宋云修本已为被困百姓一事急得焦头烂额,与魏彩只争朝夕,陛下怎么还要吊他一日陛下既然问了他那几个问题,那必然是想出了比释放活鱼更好的法子,陛下为什么不直说呢
宋云修就着跪姿,就在承光殿认认真真地想,自己跟自己赌气,要是没想出来,他便在承光殿里跪上一夜,都怪他蠢笨,肯定又惹了陛下生气,陛下才不愿意说了,要是他再聪明一些、有用一些,立刻猜到陛下用意,那方案便能立刻发往邗沟渠了。
这一日晃到傍晚,又飘起雪来,只是不觉着冷,魏堇歆立在廊下,望着眼前一片暖色夕阳,灿金的余晖照在她眸中,却照不进她心里。
“文莺。”魏堇歆轻声询问,“你说,是不是朕一开始便错了是朕过于偏执吗方才在承光殿里,朕看着宋云修一字一句说出他为朝廷的建议,看他真心为百姓出谋划策的样子,好似有光一般,无论好坏,他一直在努力做个好人,生平唯一的一件错事,便是退了与朕的婚约而已。”
停顿片刻,文莺还不及说些什么,魏堇歆又道“也许他生平唯一的错事,是遇见朕。若不是朕,他如今已嫁为人夫,儿女满堂。”
文莺没有能劝人的巧嘴,她站在后面看着陛下黯然神伤,急得抓耳挠腮,心中百转千回了半天,憋出一句“陛下是极好的,太傅自然也极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得何况,往事不可追,太傅如今已入朝堂,辛辛苦苦学了三年五载才考上今年的状元,说不定太傅他心中已然另有一番抱负了。”
待她说完,魏堇歆没了回音,文莺等了许久,才听见陛下感叹般道“是啊,他或许,早就放下一切,另有一番抱负了。”
那她呢她该放下吗魏堇歆询问自己,她愿意放下吗
当年撑着她活下去的执念便是洗清父君的不白之冤,后来她洗清了,亲自为梅君正名,亲封梅君为端贤皇太后。
在那之后,她是怎么想的她心里有期待过一丝一毫荣登帝位之后,海晏河清、将她魏帝贤名广为传颂吗
从来没有。
她称帝的第一日,颁布的第一条诏令,就是在寻梓长街,为宋云修盖一块贞节牌坊。
这么些年,她欺压宋家,故意在朝堂上打宋飞雪的脸,每一次的行为下面,无不在期待着,宋家人顶不住她的压力,向她认罪,说她们错了,当初不该丢下她的。
哪怕是虚情假意的也好,光是想想,魏堇歆都觉得快活。
但是宋家从来没有,莫说宋飞雪,就连宋云修满心满眼装的也是天下百姓、江山社稷。
可她魏堇歆呢若是京都没有一个宋家,没有宋云修,她竟不知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就是很小家子气,哪怕做了帝王,还是计较当年的儿女私情,哪怕只要她一句话,礼部就会为她挑选京都各种各样的好男儿,可她就是想等宋云修给她道歉,说他错了。
魏堇歆渐渐握紧双拳。
这不公平,凭什么只剩她一个对当年念念不忘凭什么这些年她费尽心思地折辱宋家,却只换来宋家的横眉冷对。
她们连个错都不屑于跟她认,宁肯受尽白眼也不肯认错,好似有多瞧不起她。
落日夕阳的光芒愈发刺眼,魏堇歆眯起双眼,模糊间,她似乎又瞧见远在天边的宋飞雪冷着一张脸,看都不屑看她一眼。
好极了,她真是好极了。
魏氏的婚契岂是轻易能解的宋云修既然是先与她定下婚约,到死也别想解开这层烙印。
落雪之后起了些风,魏堇歆站了半晌,觉得自己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她道“最近朕的头风似乎鲜少发作。”
文莺也发现这一点,道“确实如此,陛下这是要大好了”
魏堇歆淡淡一笑,道“走罢,回去。”
地上堆起一点点稀薄的雪沫,亮莹莹的。
路过承光殿时,魏堇歆见里面的灯还亮着,道“谁在里面”
文莺使了个眼色差一人过去查看,过了一会儿那人回来,禀道“回陛下,太傅还在里面跪着。”
“陛下”文莺叫了一声,想为陛下披好肩上的披风,然而陛下已经疾步从她面前走过,往承光殿去了。
这时,后面有个宫人轻声问“掌事,咱们这次跟吗”
文莺远远瞧着,摇了摇头。
承光殿内灯火通明,宋云修直身跪着,身形颤也未颤,显然还在苦思。
“宋云修谁让你跪在这儿的滚回你的福子居去”魏堇歆心中含怒,说出的话自然也不会好听。
宋云修身形一颤,挣扎着就要从地上起来,可他双腿早就麻了,僵得根本不能动,没能起得来身,又缓缓地坐回了地上,抬着一双水润的眸子眼巴巴望着魏堇歆。
“”魏堇歆见状,心中更加来气,没好气道,“还没想出来吗好歹也是状元,难道便都是你这模样吗”
“想想出来了,还不确定。”宋云修焦灼地绞了绞自己的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听听吗”
她人都在这儿了,还能不听吗
魏堇歆面色又寒几分,没说话。
宋云修却是领会了她的意思,认认真真说起来“陛下先问微臣价钱,必是想说鱼比糠米价贵,且不如糠米能果腹,不值。再问江淮多竹,南方多用竹筏,可以将那些被冲毁的竹子做成竹筏,再将糠米承载在上面,给百姓送去。”
魏堇歆见他说了个七七八八,便道“那你倒是说,是怎么个承载之法”
“之前当地官员之所以不用船只是因为那段河道多礁石,运送惊险,若是用木箱,也很容易触礁碎裂,但是竹筏却不一样。”宋云修来了些精神,“竹子却不同,竹子韧性好,更轻,更容易过江,而且经常泡在水里还不会烂。糠米也轻而松,将糠米装在竹子里面,每根竹子放上一些,便是一根根地运送,也能送出许多粮食,届时只需县城里的百姓拿着渔网打捞便是了”
虽然之前魏彩的活鱼之法也能用此法,但是成本积压下来却是此法的几倍,而且还不如糠米能吃饱肚子
宋云修越想越觉得此法精妙,再看向陛下的眼神都熠熠闪光。
魏堇歆被他这般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心安理得受之,
“朕也是听古莲提及竹林被毁一事,才想到此法。”
竹子能做竹筒饭,竹筒里能装熟米,怎么就装不了生的而且糠米的质地可要比精米轻得多。
“陛下真是”宋云修由衷地想赞美一番他的陛下,可他话说出口又觉得这世间怎样的词句都不配来形容她,她是天下最漂亮、最高贵的凤凰,岂能以凡俗之语相媲
宋云修的眼睛亮亮的,魏堇歆瞧着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自己开心着,忽然觉得他此刻不那么像鹌鹑了,反而像一只小雀,可可爱爱,似乎在等着人去摸一摸他。
魏堇歆下意识咽了咽,想,倘做一只笼子,纯金打造,将这只小雀关起来,他还会露出如此漂亮的神情吗
他会不会哭魏堇歆心中暗笑,宋云修哭,一定比他笑好看。
那日上元节灯光暗,她虽看得并不分明,可是宋云修喘息微微、湿润着眼角和嘴唇的模样她记得清清楚楚。
看在眼里实在不错。
“好了。”魏堇歆出声,“起来回去歇息罢。”
“是”宋云修坐了一会儿,腿麻的症状已然好了些许,他努力地站了起来,然后向魏堇歆拜别离去。
魏堇歆蹙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怎么觉得,宋云修走得有点羞答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