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初露
将时昌颀送出太平巷的巷口,宁毅站在路口的梧桐树下看了一会儿刘氏武馆当中练武的情景。
方才送走的时昌颀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昨天,由于宁毅与苏檀儿上午出了门,对方一直等到下午,宁毅等人在酒楼吃完午饭回家方才见到。这人心意诚恳,看来也颇有谦谦君子之风,宁毅倒也愿意结交一番。
撇开诗文讨教,当宁毅不存恶意,与人为善的时候,这天下午还算是聊得投契,那时昌颀告辞时说过几天再来拜会,结果却是在今天下午就赶了过来,也不知在哪里听说了宁毅的赘婿身份,匆匆过来求证。
今天天气相对凉爽,也不用特意跑去西湖上睡午觉,宁毅与苏檀儿都在家里,时昌颀来时,苏檀儿却是有些铺子里的事出去了。对方寒暄几句,随后便开门见山地询问宁毅是否入赘,让宁毅有几分意外,随后自然爽快承认,对方的情绪便焦灼起来,又问宁毅以往是否有苦衷之类的话,隐晦地说我辈男儿当有大志,无论遇上何等困境,也不当弃家入赘之类,这隐晦的表示之后没什么效果,便又加强了语气。
宁毅如今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虽然气质沉稳,但年轻的面孔其实难以形成整体的说服力与压迫感。时昌颀的年纪则有二十六七,他原本过来拜访,是因为听了宁毅在江宁的名声,但上门之后既然谈得投契,显然就有几分提携关照晚辈的感觉,这时候由压抑到放开地说了一通,宁毅只做陈述,不做辩解的应对便让他有几分气恼。
你这等年纪,竟然弃了祖宗入赘商人之家,而且还没有丝毫悔过,作为读书人,哪能如此……
时昌颀的态度逐渐严厉,宁毅听了好一阵,方才微笑着开口问道:“时兄今天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这句话问出来,时昌颀才微微自觉,但随后仍有些不甘:“无论如何,这等事情,终是……不智之举,商贾之家,谋财重利,这是其一,而宁兄的妻子竟然每日抛头露面,我等……”
“时兄。”宁毅笑着打断他的话,“时兄今天过来,是想劝我与妻子分家不成?”
“……并无此意,只是……”
宁毅挥挥手:“家事只是小事,原本无需为外人道,不过时兄热心,在下也是感激。拙荆为人是极好的,我们成亲两载,感情也算不错,她尊重我,我也喜欢她。前事不论,如果要正身分家,涉及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极其麻烦,而最终结果,不过是伤了一家人的感情。我不知时兄如何去想,但于我而言,家人之间的感情是极其重要的事。时兄觉得如何呢?”
宁毅见惯各种事情,对眼前书生忽如其来的热血并没有什么生气的,纵然有几分意外,倒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去探究。这时候绵里藏针地推了一番,不久之后,将没什么话说的对方送出巷口,礼数做足,心中倒是明白,往后不见得会有来往了。
人性复杂,宁毅从来明白,初来乍到时对于这时代的书生文气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觉,不讨厌不认同也懒得理会,毕竟在这之前他对这时代并无向往,也就无需寻找什么共鸣。这两年的时间过来,因为生活在这,他倒也可以对这时代的氛围与气息做出欣赏,如同这时昌颀,他坚持的某些东西总是值得欣赏的,当然,欣赏过后,付之一笑。
此时正是阴天,天上的云朵遮去了烈阳,巷口的武馆之中并没有休息,几个人在宁毅的视野间持着木刀对练。宁毅在门外看,武馆中练刀的几人偶尔也看看他,不过知道他是这巷子里的住户,对于他偶尔的旁观倒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其实这刘氏武馆中教的刀法算不得高深,这年头,没有陆红提那类人的修为,也打不出什么多的观赏性来。宁毅看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道路对面倒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在宁毅身边掀开了车帘。
“妹夫。”
马车当中的是楼舒婉与她的丫鬟阿果。虽然一开始认识的时候楼舒婉对宁毅有几分轻视,但后来在与宁毅苏檀儿夫妇来往的过程中,这女子的态度还是干净爽朗的,不算拘束,但也有着作为良家女子的分寸,这时候手上扇着小圆扇,朝道路另一边望了望。
“先前那人是时昌颀,妹夫与他认识?”
“不是很熟,他很有名?”
“在苏杭一带是有名气的。”
“哦。”宁毅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看楼舒婉,楼舒婉却也不在这话题上多说:“檀儿妹子在家吗?”
“先前去铺子了,怕是要一阵子才回来。先进去坐会儿吧。”
“哦,这样啊……”楼舒婉想想,随后摇了摇头,“还是不了,我只是经过,待会也有些事情要办,妹夫替我向檀儿妹子问好吧。”
“好。”
这话说完,又闲聊两句,楼舒婉放了车帘,宁毅则转身回家。那马车过了这边的道路,车厢之中,楼舒婉便已经是另外一种冷然的表情。小婢果儿轻声道:“小姐过来就只看这一眼么?”
楼舒婉笑笑:“本就是随意看看,看到时昌颀离开便行了,还要看什么?”
“可是这样也不知道他们吵成怎样了……”
“哪里会真吵起来,时昌颀走时,面色郁郁不欢,但显然话没说完或者说了也没用。我这妹夫倒也真是有趣,竟还能把人一直送到路口来。已经看到这么多了,你个小丫鬟懂什么……别吵我。”
楼舒婉闭上眼睛想这些事情,小丫鬟知趣地闭了嘴,那马车在杭州城内一路驶过,不多时回到楼家。主仆两人下了车,往侧门附近的一个院子里过去,进去之后,楼舒婉直接推开了院子里闭上的房门,那房间之中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正在与丫鬟调笑,见她进来才有所收敛,匆忙扣上外套,却是楼舒婉的二哥楼书恒。
“怎么?”
“我去檀儿那边看了,时昌颀果然去找了我那妹夫求证,看来心情不爽。”
“哦?说说说说……”
楼书恒是风流多金之人,每日里夜生活丰富,到得此时其实才起床,这时候整理洗漱,面上倒是来了精神,楼舒婉说了正巧看到的场面,他的表情才有些失望:“哦,就看见时昌颀告辞啊……”
“妹夫把他送出来,表情从容,时昌颀脸色却很不好,欲言又止一副不甘心的模样,以后你们尽管奚落他便是,有什么好失望的。”
“没什么。”楼书恒撇了撇嘴,“不过听你说起,妹夫那人涵养倒好。”
“不是涵养,是不简单。”
“入赘之人,能有多不简单。”楼书恒对着桌上的铜镜整理一下衣冠,“说是江宁第一才子,我见了几面,可是一点都没感觉出来,檀儿妹子倒是不简单,我想会不会是檀儿妹子故意把他捧出来的,不是说只做了几首诗词么……”
“听苏文定苏文方说,当初苏家出问题,檀儿妹子病倒,檀儿妹子的父亲遇刺,是他忽然出手,力挽狂澜,乌家在江宁被阴到死,到最后大家才知道他这个平日里默默无闻的书生有多厉害。”
“说是那样说,这一个多月来,他除了跟在女人屁股后面到处走,还做了些什么事情?什么他力挽狂澜,说不定也是苏檀儿故意计划的。他顶多是会藏拙,至于涵养,反正做不了什么……我那妹夫涵养不也挺好?”
楼舒婉皱起眉头:“你起床气啊,说话就说话,别攀扯到我身上来。”
“我是……”
楼书恒回头要辩解,砰的一下,楼舒婉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片刻,吸了一口气,冷冷笑起来:“早些天,父亲说了句当年有心让你跟苏家结亲之后,我看你倒就对檀儿妹子挺上心了,连带着对苏家妹夫也有些不妥。哼,今天可看清楚了……”
楼书恒在那边站直了,背对着她,片刻后方才偏过头:“我就对她有好感了,怎么样?她是挺不错,有好感不代表要干什么。我心里为她不值不行啊,你是我妹妹我也为你不值,男人有本事干嘛要入赘……你欣赏他要不然让他入赘到咱们家来算了……”
“楼书恒你满嘴的臭狗屁!”楼舒婉骂了一句,随后道:“滚。”
话说完,自己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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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楼家的兄妹莫名其妙的发脾气,那边的时昌颀其实也颇为郁闷。楼舒婉会去太平巷看看情况,其实也不是因为宁毅,主要还是因为他。
他跑去拜会宁毅,原本是怀着真心诚意的,因为钱希文对宁毅诗文的评价颇高,又说最近见过一面,对其人的评价也是不错,一番拜访,印象挺好。当天晚上参与青楼聚会,顺口便将这会面说了出来,说江宁第一才子来了杭州,他已见过,详谈甚欢,对方豁达不拘,风采极佳云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黑社会混的是个面子,文坛也是,特别是在青楼聚会、女人面前,更加是。时昌颀文才很好,自诗文大成之后,常常被追捧,也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交了这个朋友,对方又有实力,自然将人添油加醋的夸奖一番。问题在于,夸得太高了,下不来台。
苏杭有苏杭的地域文化,同是诗人,对于时昌颀将一个江宁人说得这么好的行为大家多少都有不爽,时昌颀也明白,但宁毅之前的诗词摆在那里,他有自信,对方也能够看到差距。要说一时热血就推举谁谁谁上门讨教一番,总也得事先掂量。宁毅来了杭州一个多月,这帮书生中见过的却没有,知己不知彼,大家一时间有些犹豫,偏巧当时楼书恒便在其中,他看着时昌颀不爽,等到对方夸得差不多了,才出来说话。
那家伙是个入赘的。
入赘的还是商人家。
这一个多月都跟着女人在谈生意,而且都是女人谈……
楼书恒平日便是个厉害的人,对事情一拿捏,说的话恰到好处,时昌颀正说得开心,他将这事当成扔出来,正好堵住对方回转的余地。你说认识个朋友那么厉害,那么夸张,你这么高兴,可他是入赘的,你知道吗……
他一爆料,众人也开心,一齐起哄。时昌颀则在当时就涨红了脸:“不可能,怎有此事,你怎知道,你胡说!”楼书恒并不说自己是怎样知道的,那边也就骑虎难下了,说第二天一定要揭穿他的谎话云云。时昌颀知道宁毅下午才有可能在家,但到得上午时分又遇上几人,被激了一番,这才急匆匆地跑到太平巷这边来求证,而楼舒婉不过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这件趣闻,过来看看而已。
这一番求证,时昌颀便也有些懵了。原本若是心平气和时知道这事,他顶多不过是感到奇怪,就算觉得对方不该这样,也不至于找上门去指手画脚。这一下自己多少要成为笑柄,夜间去拜访老师,也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知道钱希文是否了解这事,态度如何,因此也不好多说,不过钱希文倒是第一时间看出了他有心事,略想了想,问道:“昌颀你昨日去拜访那宁立恒,心得如何?”
钱希文以为宁毅惊采绝艳,露了一手,将自己这弟子给震慑到。虽说文无第一,但以对方的诗才,恐怕还是可以做到的。结果时昌颀吞吞吐吐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但是,老师,那宁立恒竟是入赘之人,而且入赘一商户之家,学生确实觉得,此人……此人……”
他一时间不好形容,钱希文皱起了眉头:“入赘?什么入赘?”
时昌颀这才将事情详述一番,钱希文听完,一时间只是皱眉思考,并不表态,不久之后,他打发时昌颀离开,唤来一直跟随身边的老管家。
“钱愈,那宁毅之事,你可听说了?”
老管家想了想,点点头:“老奴……之前确实听说了一些。”
“哦?”
“听说他来到杭州一个多月,并未走访任何文坛才子,也并未参与任何文会,与楼家虽有一些关系,但来往似也不密。他妻子家中是经营布行生意的,这一个月来,他也只是陪着妻子在一些商户家拜访,或是自顾自地游玩,似乎并无以文会友,彰显名声的打算。”
“难怪了……”钱希文点头,“我原本还在想,为何他来了这许久了,我还未听旁人说起他的名字……”
“这人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什么大才子的样子。另外时公子的时候,老奴今天上午也听说了些,似乎……时公子昨晚还在醉鹤楼夸奖宁公子来着……”
钱愈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钱希文这才笑出来,一面想,一面摇头,过了好半晌,方才望着门外,说道:“月初便已经传来消息了,钱愈你也知道的……”
“嗯?”
“秦嗣源入京,如今已复起为右相,当今天下,二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想了想,宁立恒南下之时,他已经在准备上京事宜,这等时候,他还能写下这封信,在信中要我对这宁立恒照拂一二……话虽简单,意义却是难言哪……”
“看起来,这宁立恒当是秦氏弟子?”
“若是一般的秦氏弟子,以秦公身份,哪里会为他写这照拂二字。”钱希文想了想,又有些匪夷所思地笑起来,摇摇头,“呵,他……应当不是秦氏血脉,否则决不至于入赘,他若是秦氏门生,一入赘之人竟也能得对方如此青睐,呵,这人……不会简单,不过我一时间也想不通了……”
钱愈看着他抚额思考,道:“是否要请他过府一叙?”
“不用,过府刻意了。”钱希文摆了摆手,“也有月余未曾联络,过几日立秋,小瀛洲那边诗会,你且写个帖子,付我名刺送过去,邀……邀他一家人,过去游玩。”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