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落魄妇人
驾车王老伯爽朗地回答道:“小娘子和巧安姑娘放心罢,只是一个妇人拦在路中,说是有要事相求,方才我一时没注意,险些撞到她。小娘子要见见那妇人吗?”
顾漪笙刚一点点头,巧安便快速地挑起车帘子来。
帘子外面,只见一个瘦弱的、穿着粗布的妇人瑟缩地跪在地上,她脸上全是皱纹,看起来年纪很大的样子,蜡黄的肤色显现出她极度营养不良的身体状况,黑发中夹杂着些许银丝,头发上还有很多树叶子——由于京都现在仍旧下着雨,她整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
顾漪笙心底猛得一顿,想起了自己前世仍然作为王宝钏而活着的时候——那样的装束、那样的贫苦、那样的憔悴……
莫非!这就是今生今世作为前世的自己替代品的、被薛平贵抛弃的——那个女子?
顾漪笙心中就像把秋天摘下的马钱子、榆钱树叶子嚼着吃一样难受,看着这女子,就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于是她说道:“外面冷,让她到车里面来讲话吧。”
四兄弟戒备地看着那妇人,均是牢牢按着手中的剑。
巧安为她让出一块地方,那妇人正要跪下,却听得顾漪笙道:“地上冷,坐着说话吧。”
这算不算是对前世的自己,送的一点温暖和慰藉呢?
那妇人终于坐下,离车子内众人很近,她身上味道发酸,熏得众人有些许头晕眼花,像是在乱葬岗的尸体间日日行走一般,又像是多年捡拾垃圾所致。
车内众人均没有出声,谁没有落魄的时候呢?
几十天前,守生、守行、守胜、守成四兄弟还是街边乞讨的小乞儿,顾漪笙自己上辈子还是那个苦守寒窑十八载、靠挖野菜为生的可怜妇人……
那妇人满脸泪痕,娓娓道来:“这位娘子,我并非有意要打搅,只是……事发突然,我实在是……实在是于心不忍……”
顾漪笙安抚道:“您别急,慢慢说。”
“我原是个官家小姐,几年前家中因犯罪被抄家,后来幸得恩人相救,才勉强苟活。可是……可是我昨夜听说,恩人他,因为马场出了事故,被下了大狱,今天就要斩首处决了……我,我听说你是皇上新封的县主,能不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原来不是今生薛平贵的苦命结发妻子……
不过,既然如此,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顺便带她一见也未尝不可。
顾漪笙便道:“好,不过您得稍等,我们此去还有要事要做,若是耽搁了就不得了,待我们办完正事,便可带您去看,可以吗?”
那妇人点点头。
四兄弟依旧保持着戒备。
顾漪笙闲来无事,观察起了驾车的王老伯,从前没有注意过,顾府对待下人当真是极其用心了——王老伯、巧安、巧珍……这些别的官宦人家眼里的下人,也是吃得极饱、穿得极暖的,甚至于天气转凉了会发新的成衣——今日早晨顾漪笙同阿爹阿娘闲聊时,就看见下人们聚在一起领衣服和食物,因为保护顾家人受伤去世的家仆也都给了补贴,不仅发了抚恤金和医治费以供好生安葬和治疗,甚至还在后院立了小牌子,以供时时缅怀。
单单看王老伯这身衣裳,鼓鼓囊囊的,看来暖和得很,布料都是崭新的,甚至还用熏香熏过,驾车的老伯最是怕冷,府上还送了护膝、毛绒坐垫,这样大家都舒服嘛。
虽说顾府因为别的府上的政治斗争和宫心算计背负有些许骂名,但是在对待下人的待遇这方面,无疑是极富盛名的,整个京都,没有一个不想在顾家府上作小子丫鬟的。
巧安放下帘子,喊王老伯继续驾马车。
是啊,下人忠心与否,和主家绝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你若对他好,他自会对你好。
吃里扒外,毫不存在。
这种关系,在顾家这样高风亮节的家室,自然也是纯洁非常的。
人和人的相处嘛,都是相互的。
若是在前世王丞相家,虽然阿娘也是爱自己的,但父亲总归有些功利、冷血,于是府上的人便也欺软怕硬。
不像顾煊临,确实是个平和仁慈之辈。
王老伯驾车很稳,是以顾漪笙有功夫看看手上还没看完的《将策论》。
车程长远,其他兄弟三人无疑都有些困了,挤在一起打瞌睡,只有守成目不转睛的盯着顾漪笙——
她的睫毛好长啊,就像蝴蝶翅膀一样。
自从四岁被大表舅扔出自己家,就再也没有这样可爱的小蝴蝶和自己一起玩耍了。
四岁被自己做武馆师傅的爹爹捡回家——
“小娃娃瘦的,怪可怜的,从今儿个起,你就叫我爹,不在乎多养你一个,养得起!”
自己是爹爹家里最小的那个,其它三个兄弟对自己也极好,从来没有排挤过他,甚至会把最好吃、最稀罕的东西留给他吃。
五岁跟着兄弟、爹爹一起习武,虽然爹爹有时候严格了点,但总是最宠爱他,他犯了错也绝不会惩罚他。
他那时真的感谢上天,给他一次重新幸福生活的机会。
爹爹每次都会用自己在武馆教人打拳得的薪水买上一大块猪肉,让“娘亲”给他炖红烧肉,把最大、最肥的一碗给他吃。
他吃着“娘亲”炖的红烧猪肉,和兄弟们一起嬉笑打闹,看着爹爹慈祥的目光——曾经,他也是个爱笑的人啊!
他一直以为,爹爹虽不算什么有钱人家,但其实也是小有收入的,直到有一天,他去武馆找爹爹,却看见——
几个富人家拿着钱往爹爹的脸上砸,爹爹的身上脸上全都是血痕,显然是被别人打的——
爹爹挣的钱,居然是通过被别人打挣来的!
他心中震惊地想。
“小伙子,不然你以为,就武馆师傅这点子钱,能养活得起你们哥儿四个吗?能月月买上肉吗?尤其是你这个生在富家公子墙根儿下的,他不得供着?”
爹爹的同行看他这样子,调侃道。
“本来我们这行不用干这种活儿,挨打什么的,看着都疼。”
自从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也常常拒绝吃肉。
本以为这样就好了,爹爹就可以轻松一点了,谁承想:某个狗官以折磨人为乐,标榜高价说是只要通过他的考验就保全家衣食无忧——可是这个以杀人为乐的狗官,哪里会让人轻易活下来?
就这样,爹爹死了。
被那狗官丢到乱葬岗里,找也找不见。
他们哥儿四个跑了一夜,什么都找不见。
娘亲卖绣品累坏了眼睛,某天摆摊子的时候被恶霸看上了。她知道若是被看上就是无尽的折磨,终于在某日,摸摸索索悬梁自尽……
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心中想:顾小娘子,救赎我的那个人,会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