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隐江湖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从大漠昼伏夜出一路穿行过来,穆白青再一次深刻体验到什么叫做“风头如刀面如割”。
为了逃命,他扔掉自己的衣甲,轻装简行,以求加快速度。
西域大漠,尤其是夜晚的风,吹得碎石满地乱走,更如锋刃一般击打在他单薄的身体上。
虽然他很想立刻睡上一觉,但他也知道危险并没有解除,不只一队吐蕃士兵仍在后面追捕自己。
西域秋天的夜晚很冷,冷到他双腿几乎冻僵,冷到他牙齿打颤。
但他还是以飞奔的速度,利用起伏的沙丘遮蔽视线,利用漫天的黄沙隐蔽身形。
他隐约记得前面有一小片绿洲。
三天来滴水未沾,他现在只想喝一口水。
比起被杀死,他更不想被渴死,即便这可能冒着生命危险。
临近之时,穆白青将背后的弩摘了下来,上好弩箭,右手将腰间横刀拔出,准备接战。
他背上还有一把更好的横刀和一把宝剑,但他却都不想用。
刀,是安西大都护郭昕的佩刀——腾云。
腾云全长三尺四寸,刀身有腾云图案,精美无比,是曾经开元年间安西军鼎盛之时军中打造的名刀,锋利至极。
郭昕用之杀敌无数。
虽然腾云是传世的名刀,威力极大,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用。
如果可以,他永远也不想再拔出这把刀。
至于那把剑,名叫“月白”,长三尺五寸。
剑如其名,剑身呈月白之色,在月光之下,可泛出淡淡的蓝光,是故人所赠。
奈何自己剑法太差,要想活命,还是用更趁手的刀法更为稳妥。
他看了看前方,风沙漫漫,杀机隐现。
于是他紧咬牙关,身子一纵,消失在无尽沙海之中。
而此时,远处绿洲之中埋伏的一小股吐蕃军队已经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正向这边狂奔。
他们知道,猎物即将进入陷阱。
但是一眨眼,那人影却在一个沙丘后面消失不见。
“不要紧,他一定还在向这边来,他需要水,我知道。”
百户长桑格这时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战功在向他奔来。
良久,还是没有动静,那人仿佛凭空消失了。
“这不可能!难道他真的能放弃饮水?如果他渴死,岂不是让自己到手的军功白白溜掉?”
但是他还是要耐住性子,在天亮之前他都不能松懈。
突然,桑格脚下的沙土似乎松动了,他大叫一声“不好”,但为时已晚。
穆白青从沙土之下窜出,一刀就将桑格的人头斩落。
这黄沙土行之法,他是跟一位西域前辈所学。
而且杀一个这样的百户长,对穆白青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虽然他武功不高,剑法也不好。
但是,他会用刀,他会杀人。
戍守安西六年多,他杀了很多人,都是敌人。
迎面,刚刚反应过来的吐蕃军还来不及挥刀,便被穆白青一弩箭射中咽喉,捂住喉咙倒地挣扎。
这人应该是那个百户长的副手。
果然,这人一死,其余的吐蕃士卒便都陷入混乱。
随即身旁两人率先反应过来,一齐砍向穆白青。
穆白青弃弩,右手用刀架开,左手拔出腰后的鄣刀,
一刀直破甲胄,划开两人的肚子。
那二人顾不得继续攻击,因为要忙着把肠子塞回去。
之后便是一场惨烈的厮杀,确切地说,应该是屠杀。
对付这些士兵,穆白青战斗经验极其丰富。
他担任捉生郎之时,经常半夜出去抓俘虏,也经常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
但他每次都能抓到一个俘虏,所以郭昕把他升为捉生将,专门负责抓俘虏。
所以,比起抓俘虏,还是杀人更简单一点吧?
敌人的哀嚎声渐渐平息,直到最后一个敌人在穆白青冰冷的眼光中抽搐着死去。
战斗结束。
穆白青在小溪边享受胜利的果实,他喝水喝到撑,又简单洗漱了一下,将三个水壶灌满。
望着远处,算算时辰,应该是寅时与卯时之交,黑夜还未过去。
过了卯时,天色就会逐渐转亮,而白天穆白青必须潜伏,否则有被追兵发现的危险。
而且西域要一直到戌时才天黑,中间有七、八个时辰间隔。
收拾好行囊,从尸体身上采集完食品,并且补充了弩箭,然后他扒下两具尸体的衣服。
他太冷了,而离天光大亮还有段时间,还是裹得严实点吧。
六年前他是在朋友的帮忙下乔装从河西一路来到龟兹,投入安西大都护郭昕麾下。
此时回去已没有朋友帮忙,再走河西便危险重重。
因此他只能向北,经北庭都护府至郁督军山,走回鹘道,绕远返回大唐。
只不过突围之时,城北是吐蕃军重兵防守的地方,因此他只能从西南突围。
之后便被追兵一路追击至此。
要等彻底摆脱了追兵,才能再向北折返。
只不过北边一定已经设下防备,自己要如何顺利通过呢?
他突然想到,回鹘人为了占领安西和北庭两地,这会儿应该也正在与吐蕃军交战。
自己也许可以利用双方混战之机悄悄穿过封锁。
前面...快到沙州了吧?
他正想着,这个绿洲不大,且不适合潜藏。
要穿过绿洲再往前走一段,便可以埋在黄沙之下,等待天黑了。
可是,当他抬头的时候,他却看到了一个僧人,向他露出了诡异可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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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你在吗?睡醒了吗?”
穆白青从梦中惊醒。
一个月以来,他几乎每天都梦到自己在西域的日子,所以他几乎没有睡好过。
元和四年,大唐成都府,悦来客舍。
没错,他从西域回来了,成了一个“逃卒”。
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大难不死的喜悦之感,他已经在客舍中颓废着躺了一个月。
他思绪纷乱,像是有什么噎在胸口,憋闷难受。
自从龟兹逃出,历时八个月,才由回鹘道进入大唐灵州天德军辖地。
将郭昕的亲笔手书交给时任朔方、灵盐节度使的名将范希朝。
并以郭昕正式信使的身份,向唐廷传达了安西全境失陷的消息。
之后范希朝一面命人安顿穆白青,一面将消息及郭昕的手书具文上呈给中书省宰相裴垍。
在得到同意放归的消息后,穆白青才得以从灵州出来。
当时范希朝正接到朝廷密令,调动四方各州府的军马物资,准备讨伐不从朝廷号令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
穆白青从灵州出来,一路上见无数物资车载人抗运往前线,甚至有役夫累死在道路两旁。
而河北及周边百姓,田地荒芜,饿死路边。
高门大族依附权贵,仍可日日笙歌。
抬眼望去,大唐河北境内尽是一片荒凉萧肃。
再向南走,又见成德军的牙兵、牙将同样在四处出击,劫掠州县,抢夺物资备战。
各地百姓深受其害。
眼见得大唐如此光景,这些节度藩镇,割据一方,如附骨之蛀虫,尽情啃食着大唐的血肉。
四方外夷,如吐蕃、南诏等国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趁乱取利。
穆白青终于意识到,大唐的荣光早已远去。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虽然他从没在盛唐生活过,但他依然无比憧憬那个国家富强,令四方宾服,百姓安居乐业的大唐全盛时代。
他在西域六年,就亲眼所见西域百姓饱经战乱,被吐蕃奴役,动辄断手断脚,甚至整村整乡遭到屠灭。
西域旧唐百姓,无不日思夜想,盼望大唐军队来援。
而以郭昕为首的安西军卒们,在安西四十余年,勉力坚守,所受之苦难更是难以想象。
支撑他们的唯一信念,就是大唐能重整河山,举兵收复河西,打回安西。
这一等,便是四十年。
现在亲眼见到这已经临近衰朽残年的唐王朝,穆白青只觉得一切希望渺茫。
他可能永远也看不到大唐军马打回西域,为安西唐军和百姓,为他那些战友们报仇的那一天了。
他似乎理解了临走时郭昕告诫他不要再从军的话。
“只是,我原本的身份,也不过是一个江湖上不入流的,闯不出名堂的剑客啊。。。”
穆白青忽然想起一句沈千运的诗:“栖隐非别事,所愿离风尘。”
“也许,我仅剩的路,就只剩下归隐了吧?”
想到这里,穆白青突然坐了起来,说道:“不如归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