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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先生

紫禁城中的尸体还在清理之中,御道上还残留着褐色的血迹和被炮火烧焦的痕迹,御道两旁整齐的排列着一具具尸体,骇得路过之人无不两股战战。但顾宪成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老老实实跟着锦衣卫入宫,双眼却不时的打量着两边的尸体,终于找到那一具熟悉的身影。顾宪成脚步顿了顿,苦笑一声,轻声问了句:“文甫兄,当日你与我书院论辩、纵论天下之时,是何等意气风发?可曾想到过今日这般下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自然是回答不了他,但顾宪成也没有等答案的意思,在张闲和骆思恭不耐的目光中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名士模样,跟着他们继续往午门走去。午门外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刑场,一排排的人被锦衣卫拖拽到午门外,侩子手领旨之后便开刀问斩。被俘获的勋贵叛臣、奸商豪绅大多被送进锦衣卫大牢中拷打审问,锦衣卫会用尽办法撬开他们的嘴、拿走他们世代经营的产业和荣华尊贵,送他们的儿女家眷去海外河套移民实边。..有些运气好听话的才会好吃好住的囚在某个宅邸里,时不时按照天子的意思想起某个一同反乱的官绅豪族,协助锦衣卫把这些不听话的家伙清除掉。午门之外的这些家伙,既无余财、又无家族,官位不高,甚至还是白身,也没有什么朋友交际,一点剩余价值都没有的废物,只能一起牵到午门外,用他们的人头震摄天下官绅豪族,算是废物利用了。顾宪成到了午门,正见到军士们押着几名浑身瘫软的反贼上刑场,有一人挣扎不断,不停哭喊:“我乃北孔独嗣!圣人之后!我乃日后的衍圣公!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但没人理他,军士把他按倒在刑台,身穿红衣的侩子手手起刀落,哭喊声戛然而止,那孔胤树的脑袋骨碌碌滚了老远,一直滚到顾宪成身前才停住。顾宪成看着那死不瞑目的脑袋,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一下,孔氏北宗算是彻底灭亡了。领头的锦衣卫上午门禀告,却迟迟没有回来,顾宪成观了好一阵刑,心里清楚,这是城门楼子上的皇帝在警告他,让他老老实实交代,不然午门下掉脑袋的就有他一份。一连杀了几波,那名锦衣卫才去而复返,冲几人招招手,张闲和骆思恭便把顾宪成押上了城楼。朱翊钧依旧是一身甲胄,站在垛口看着午门外行刑的场景,身边被召集一同观刑的那些没有参与反乱的官绅勋贵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见张闲等人押着顾宪成上来,朱翊钧点点头,冲着这些官绅勋贵们说道:“诸位,朕知道你们有些人之所以不参与反乱,不过是明哲保身而已,并非真的忠君忠国,但朕要你们明白,朕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但也不是一个活菩萨,朕只要听话有用的人,其他的,不管身份再尊贵、才

干再高,朕也不会用、不敢用,甚至不敢留!”“你们回去好好想想,是作朝廷前驱、为大明中兴立下汗马功劳,还是等有一日在午门下与朕见面!”一众官绅勋贵赶忙各种表忠心,朱翊钧也懒得理他们,挥挥手让他们滚蛋,他这次来午门观刑,教训这些官绅勋贵是一方面,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与顾宪成谈谈。如今的顾宪成不过只是一个举人,年纪不到三十,也没有什么名气,可对朱翊钧来说却是如雷贯耳,这货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东林先生”,创立东林党,影响了万历末年直到南明几十年的朝政历史。午门上的人走了个干净,王安搬来一张木椅,顾宪成也不客气,大咧咧的坐了下来,等着朱翊钧发问。朱翊钧坐在御座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忍不住嗤笑一声,评道:“东林先生,看着确实是一表人才。”顾宪成一愣,微笑着拱了拱手:“谢陛下赐罪人名号,东林先生,好名号啊,可惜罪人恐怕用不上了。”朱翊钧也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哈哈一笑,也懒得解释:“顾宪成,江南初定,朕还有很多事要做,你知道朕想要什么,开门见山吧。”顾宪成点了点头,苦笑一声:“陛下想知道那南方的先生到底是何人?罪人确实知道,其实以陛下之智,猜中其身份并不难,只是陛下从一开始就被误导,走进了误区之中。”朱翊钧皱了皱眉,语气有些愠怒:“不要废话,直说便是。”顾宪成却似乎是玩心大起,仿佛一名循循善诱的讲师:“陛下,‘先生’这个名号人人都用得,但是能称作‘先生’的职业却不多,‘南方的先生’也不一定就是一个人......”朱翊钧脑中猛然间灵光一闪,急促的吐出了两个字:“书院!”顾宪成得意洋洋的点了点头,朱翊钧拍了拍额头,自己从一开始就被误导,以为那“南方的先生”是一个人,所以才如无头苍蝇一般盲目搜寻,自然是找不到“他”的一丝线索。那“南方的先生”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势力集团的代称!是这南方文风昌盛之地遍地都是的书院!南方诸省富裕且文风昌盛,士绅豪商大兴私学、广建书院,明里教书育人,实则培育他们的官场代言人,大明南方籍的官员十之六七出自书院,所以这些士绅豪商才能以书院为桥梁互相串联、调动那么大的能量,幕后操纵朝政、影响国策。朝廷新政砍的就是这些士绅豪商的利益,这书院自然也就成了反对新政的大本营之一,这种书院里出来的官吏,又怎么会支持新政的施行?如今大明心学渐起,书院讲学成风,讲学之人又多是因反对新政和张居正而被贬斥的官儒名士,自然是日日抨击朝政,学子们年轻不懂世事、只好空谈,百姓又天生对读书人多有尊敬、对饱学鸿儒

更是笃信甚深,这江南之地便处处对新政有偏见,有心之人一挑动,便能造出一场乱子。这些书院在新政的反对势力之中起到桥梁作用,让他们啸聚成党、协调行动,把原本各地散乱的反对势力团结起来,朝野遥相呼应、精干源源不断,逐渐形成了后世东林党、楚党、浙党那般政治团体的雏形。自己在成长,那些反对势力也在成长,他们不再各自为战,而是开始协调团结、互相串联,也更为隐蔽、更为狡猾。万幸自己出手迅速,借着夺情风波引蛇出洞,随后便是南下连绵不绝的压迫进攻,让他们只能仓促应战,早早将之扑灭在幼儿时期,否则放任他们发展几年,这块硬骨头恐怕真能崩了自己的牙。顾宪成见朱翊钧看着他冷笑,心里有一丝不安,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拱了拱手:“陛下,书院名为讲学治学,实则是代豪商豪绅言语,说是为国举才,实则是蓄养私人、官商、官绅勾结,借此影响朝政,罪人以为,若不从速治理,迟早酿成祸害。”朱翊钧皱了皱眉,来了点兴趣:“依你所言,该当如何?”顾宪成微微一笑,缓缓说道:“简单,毁禁天下书院即可。”朱翊钧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世大名鼎鼎的东林书院创始人,现在坐在自己面前鼓动自己毁禁天下书院,说出去谁信?顾宪成注意到了朱翊钧变幻的面色,心中暗暗一笑,继续说道:“陛下,朝廷在各地设置提学官掌管教育事务,他地罪人不知,但这江南之地,这些提学官拿着朝廷的薪饷却全不管事,只在会考、乡试之时才出现一下,朝廷的官学没人管,自然就废弛了。”“官学不昌,私学才会大兴,可私学教出来的官吏,或者是豪商豪族的代言人,或者就是夸夸其谈、空讲心性的废物。”“陛下,您曾在朝会上对天下人说过,您只要能为朝廷、为大明做事的干吏良才,不要只会空谈邀名的清流腐儒,但这私学里头教出来的都是后一类人,除了给当地的官吏提学刷点政绩,对朝廷百无一用,反倒处处阻碍新政施行,既然如此,这私学留之何用?不如早早毁禁!”朱翊钧眯了眯眼,顾宪成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怕死的聪明人,刀架在脖子上,立马就卖了队友,有才无德、毫无底线,就如后世的洪承畴那般。这种人,摆在眼前嫌恶心,但用起来却很称手,特别是用来干一些不要脸的黑活:“你这番话,说得有些过了,多少寒门学子靠着书院才能读书习字?儒教兴旺,也得靠书院代代传承。”顾宪成听懂了朱翊钧的话中话,微微一笑:“陛下,不能为朝廷所用的书院,要之何用?再说,太祖之时便设有官学,只不过后来国库空虚、官吏庸碌,这官学渐渐没落了。”“如今新政初有所成、国库日渐充盈,陛下又把

这江南财税之地握在手中,何不趁此良机复兴官学?只要官学复兴,寒门学子亦有去处,又何必依赖私学教书育人、传承名教?”顾宪成顿了顿,眼珠一转,又补充道:“陛下设立小学和夜校,不也是为了抛开士绅豪族,另起炉灶为国举才吗?”朱翊钧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由衷的赞了一句:“你这厮当真是聪明,难怪小小年纪就能混进那些人的核心圈子里,难怪能在苏州搅风搅雨!”顾宪成心中一紧,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但表面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罪人是大愚若智而已,分不清天下大势、看不到万民之心,罪人这点智慧如微微烛火,如何能比得了陛下日月普照?”“罪人不似陛下闲庭信步,绞尽脑汁方才有了这么点所得,但罪人愿为陛下前驱,向天下万民倡议此事!”朱翊钧心里冷笑一声,毁禁天下书院,不管是谁提出来,他在士林之中的名声就彻底臭不可闻了,没准还要遗臭万年,顾宪成这是要用自己一生的名声和前途换一条性命了,当真好买卖。朱翊钧沉默了好一阵,直到顾宪成额头上爬满了细细的汗珠,他才叹了口气,冷笑道:“顾宪成,苏州民乱你是罪魁之一,多少百姓因你死难?你说的这些事,朕总能找到人去做,但那些死难的百姓可再也回不来了。”顾宪成全身再一次微微颤抖起来,连话语都有些发抖:“陛下,俗语言,使功不如使过,罪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陛下若能饶恕性命,罪人余生便只能唯皇命是从,陛下若真要杀罪人,何时杀不得?何不让罪人为陛下、为天下百姓做了这最后一件事,稍稍赎了苏州民乱的罪,再取罪人的项上人头呢?”朱翊钧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摇了摇头:“顾宪成啊,你当真是个当世人杰,朕还真有些舍不得杀你。”顾宪成暗暗出了一口气,赶忙打蛇随棍上:“陛下圣恩,罪人永世难报,罪人不求官位富贵,以此余生回报君恩!”“你这余生不是用来报朕的恩的,是用来为苏州死难的百姓赎罪的!”朱翊钧双目一冷,挥了挥手,两名锦衣卫上前将顾宪成拉了起来:“但赎罪也是有门槛的,午门之下杖刑一百,挺过去了,算是苏州死难百姓冥冥之中放你一马,朕自然也会放你一马。”顾宪成浑身都抖了起来,寻常人杖刑五十大多都非死即残,杖刑一百简直就是九死一生,就算侥幸不死,恐怕下半辈子也得坐轮椅了。顾宪成还想装成云淡风轻的名士模样,但越往午门下的刑场靠近,双腿便止不住的发软,牙齿打颤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到最后连站都站不住,被那两名锦衣卫拖上了刑场。顾宪成浑身都在颤抖,被按倒在刑场之上,扛着水火棍的锦衣卫扒了他的裤子就位,终于是忍不住了,挣扎着抬头看向午门,欲

向城楼上的朱翊钧求饶。一抬头,视线却瞥到一旁堆成小山一般的人头,孔胤树死不瞑目的双眼无神的盯着他。顾宪成一愣,发抖的身子渐渐平息下来,心中的恐惧也忽然消失不见,苦笑一声回头冲那两名正要施刑的锦衣卫说道:“莫省力,着实打,这一百棍,我该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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