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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起义

李睟光心中奇怪,紧紧跟在金得臣身后,随着他穿过一片片水田,来到一个大袱洲旁。袱洲便是蓄水的水利设施,在大明一般是由官府出资、发动百姓、征召劳工修筑而成,大多由石制,坚固耐用,而朝鲜国穷民弱,除了少数主要的产粮区是由官府建造外,其他大小袱洲大多由四邻八村合资、或者某个地主豪绅出资建成,大多是木板填入黏土干打垒。庆尚道广种水稻,每到夏季需要袱洲开闸放水、灌溉水田,水稻经过灌浆之后才能结实成熟,故而袱洲对于百姓农户来说极为紧要,几乎每个村寨都有大大小小的袱洲。金得臣领着李睟光来到的便是这附近村镇中最大的一处袱洲,规模极大,水面清亮、波光粼粼,岸边栽着一排排的柳树,一阵阵微风从袱洲上吹来,吹得柳树摇曳不停、驱散夏日的炎热,让人不由得身心一畅。这确实是一个绘制名作的好地方,但是李睟光心里清楚,金得臣拉他来这里,明显不是为了画画。四下看了一眼,发现不远处围着几百名衣衫褴褛的民夫,里头似乎有什么人在大吵大嚷,李睟光皱了皱眉径直走了过去,透过人缝,却见水闸处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靠着躺椅坐在树荫下,几名俊俏的奴婢为他扇着风,一群膀大腰圆的家奴护卫左右,一名管家模样的男人正指着一名胡子花白的老汉大吵大嚷。“朴有恒,人称朴二爷,这块地方有名的纨绔.....”金得臣喘了口气,当起了解说员:“这个袱洲便是他爷爷修的,他爷爷你应该听过,明宗年间的刑曹参判,他爹也有点名气,曾当过晋州牧使。”金得臣哂笑一声:“到他这不学无术,科举考不上、为将又怕吃苦,只能守着这袱洲吃百姓们的血肉。”“守着袱洲?这是何意?”李睟光有些疑惑:“你是说这朴二爷用袱洲收钱敛财?这怎么可能?袱洲之水事关秋粮,秋粮又关乎百官的官帽子,而且一个不好闹出民乱,这些官儿没准命都要丢了,当地官府如何会任其关闸敛财?”金得臣嘿嘿一笑,推了李睟光一把:“你看下去便知。”李睟光皱眉看去,却见那管家似乎是骂的累了,停下来喘了一口气,那胡子花白的老汉这才插进话来:“二爷,我们也知道这袱洲是老太爷在时出钱建的,四邻八乡都念着您的恩,所以您要收钱才放水,大家也就认了,但您也知道,我们这些乡野小民还得交着官府的赋税杂捐和李家的地租,每村一百贯钱本就压得乡民们透不过气来......”“李家就是咱们之前拜访过的那个李家,当今大司宪李元翼的亲族.....”金得臣尽职尽责的当起解说员:“李家仗着李元翼的权势成了这块地方最大的地主,朴家原本攒下的家业,大多给朴二爷败给了李家,四邻八乡多

是他们的地,这的农家大多也是他家的奴籍。”金得臣脸上又露出一丝嘲讽,指了指稳坐不动的朴二爷:“即便如此,这朴二爷占着袱洲他们也毫无办法,威逼利诱都试过,到头来还是无可奈何。”李睟光皱了皱眉,奇怪的扫了金得臣一眼,这家伙常年呆在汉城,怎会对庆尚道的事情如此了解?此时,那名老汉依旧在可怜巴巴的求着:“朴二爷,一百贯钱咱们凑凑还是出得起,但如今您要提到两百贯钱,咱们这些乡野小民如何能交得起?还请二爷通融通融,先放了水让稻田灌浆,等今秋收获之后,再补给二爷。”“放屁!你们这些刁民是何德行?若不趁着这时收钱,到了秋收,官府也来了、李家也来了,你们偷奸耍滑装穷鬼,我家老爷还能收上来钱?”那管家又指着老汉的鼻子骂了起来,但这次刚刚骂两句,斜躺在躺椅上的朴二爷却摆了摆手,让那老汉近身来。那朴二爷灌了一口花茶,吸了一口南洋卷烟,吐出一个烟圈,动了动肥猪一般的身子换了个姿势躺着,这才“苦口婆心”的说道:“老里正,你们难,我也难啊,最近牌运不好,总是输钱,李家又说要把这袱洲给买下来,他们是两班贵胄,强买强卖我也没法子,家里唯一的来源就要断了,愁得我哟,饭都吃不下、人都瘦了几圈......”“所以爷只能另寻财路,准备去南洋做点生意,你也知道,做生意要本钱,爷家里穷困,只能先问四邻八乡的乡亲们借了!”朴二爷嘿嘿一笑,目光在一众百姓中梭巡,最后落在一名汉子的身上:“咱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你看,王庄的几个小媳妇小妹子与爷细细谈过几日,爷不就免了他们的钱?你们村里也能叫些女娃娃和我细细谈谈嘛。”那老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一惊,赶忙低声下气的说道:“二爷,他家的闺女今年刚满十三,而且和别家订了亲,您看.....”那被朴二爷盯上的农民也反应过来,顿时情绪激动起来,大骂道:“无耻淫贼!你仗着这袱洲祸害了多少百姓女子?如今又要祸害我家闺女!我跟你们拼了!”说着便提着扁担冲上来,却被家奴一棍打翻在地,几名健硕的家奴围了上去,狠狠围殴起来,那农民刚开始还惨叫几声,很快就失去了声息,有些农民想冲上来救人,但面对凶神恶煞的家奴和明晃晃的刀子只能畏缩的退了回去。李睟光终于看不下去了,怒喝一声“住手”,挤过人群朝那群家奴冲去,而金得臣却微微一笑,与混在百姓中几个不起眼的壮汉对视了一眼。见有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冲上前来,那些家奴犹犹豫豫的住了手,李睟光赶忙扶起那名农民,却见他口鼻流血,已经气绝身亡了。李睟光怒目圆瞪,起身冲着朴二爷怒骂道:“你这鸟厮!凌逼乡民

、鱼肉乡里、殴杀人命,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是当真不怕王法吗?”那朴二爷见李睟光衣着气度不凡,知道他身份不简单,稍稍坐直了身子,问道:“你是哪家的公子?怎么来管这乡野之事?”“吾乃去年进士第冠首,故领议政、兵曹判书之子,司谏院正言李睟光!”李睟光毫不犹豫自报家门,希望用身份压慑朴二爷。却没想到朴二爷和一众家奴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朴二爷笑得肉都在抖,呼哧气喘的指着李睟光嘲讽道:“爷爷还以为是王子来了呢,原来就是个死鬼两班的儿子、六品的小官,也敢在爷爷这喧闹,哈哈哈哈!”朴二爷不顾李睟光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在身上左摸右摸,一边还在嘲讽着:“小子,莫说你是个六品小官,就算是王上来了,也得敬爷三分,爷就是今日把你打死在这,你也是白死!”说着,朴二爷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银制的十字架,吊在手上抖了抖:“看见没?这就是王法!这就是道理!爷爷是教会的修士,庆尚道最大的那个西番红衣大僧马不理就是爷爷的师傅,爷爷有椰子神他老人家保着,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官小民,忤逆爷便是忤逆教会,忤逆教会便是忤逆天朝圣旨,合该你们遭天罚!”李睟光气得双目通红,正要怒骂出声,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金得臣走上前来,嘿嘿一笑:“朴二爷,在下听说入了椰教便不能再祭拜祖先,您阿爷吃不到您的香火,您却仗着您阿爷留下的袱洲敛财,这是个什么道理?”朴二爷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的骂道:“这袱洲是椰神赐予咱们家的,这就是道理!你又是哪来的东西?快滚!”金得臣眯了眯眼,问道:“这么说来,这椰神当真是法力无边,能把没道理的事变成有道理的,不知道信了椰神,是不是连生死这般大道至理也能变了?”话音刚落,金得臣猛扑上前,抽出怀中短刀,一脚将朴二爷踹翻,随即一刀捅进他的心口,又接连补了三四刀。所有人的震惊了,鲜血飞溅,沾到了几个伺候的美婢身上,她们傻愣一阵,猛然反应过来,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尖叫,那些家奴也惊醒过来,赶忙涌上来救护,但百姓之中却冲出几个勇健的男子,挥着锄头扁担将他们打翻。..金得臣血淋淋的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举着短刀冲百姓们吼道:“椰精邪教,纵容鬼魅祸害乡民,我等东学义士今日为民倡命、高举义旗!除灭椰教、驱逐番妖、铲除百鬼,还百姓们一个朗朗乾坤!太平盛世!”百姓们交头接耳,其实没怎么听懂金得臣说的话,但他们见到那些恶霸家奴被打翻在地,顿时人人振奋,红着眼挥着各式农具涌了上来,乱砍乱砸,将那些平日里为非作歹的家奴尽数打死,犹不满足,又涌道朴二爷的尸体旁,将他分尸割

肉。一名勇健的男子高举着被鲜血染红的双手喊道:“官府卑躬屈膝、两班无能贪暴、番人扰乱国事、椰教庇护恶鬼、信众欺压良善,我等百姓若不拿起武器反抗,如何能得生?东学党百万道徒,一声令下,整个朝鲜都会揭竿而起!驱逐番妖、逐尽百鬼就在今日,百姓乡亲们,拿起武器!起义!起义!”被鲜血和杀戮挑动起情绪的百姓们纷纷随着他呐喊起来,不少人扯下布条包裹在头上,举着锄头镰刀等农具高喊“起义”,赤红着双眼随着这些勇健的汉子一起向李家的方向涌去。金得臣轻轻点了点头,走向吓得跌坐在地的李睟光,李睟光一脸惊恐,见金得臣走来,颤抖着站了起来:“东.....东学党?”“是老百姓和我们这些普通士人自发建的一个秘密的朋党.....”金得臣扶住了李睟光,微笑着解释道:“我们这些人反感椰教祸国、番人侵扰,便采儒释道之所长以为‘东学’,建了这东学党组织百姓反抗椰教信众和官府两班压迫,如今当有百万之众了。”李睟光渐渐冷静下来,问道:“你强拉我来庆尚道,就是为了诓我入伙、逼我造反?”金得臣点了点头:“东学党里,有士子、有商人、有平民、有中人、有贱奴、有歌妓,就是没有两班贵胄,润卿,你这两班子弟加入,才能让世人知道我们东学党与以往的农民起义不同,是为了朝鲜的所有人在奋斗,是代表着朝鲜所有阶层的态度。”李睟光冷笑一声:“所以你把我骗来这里,人人都见到我与你一起怒斥那朴六爷,人人都以为我和你是一伙的,断了我的退路,只能和你们一起起事了!”金得臣笑得很和煦,劝道:“正是如此,但润卿你不也是对番人椰教和大明的干预极为不满吗?我们目标一致,加入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不集全朝鲜之力,靠着景福宫里的柔弱昏君和汉城那些无能之辈,能赶走番人椰教?能驱逐大明势力?你想要让朝鲜回到过去的太平时光,为什么不选一条正确的道路呢?”李睟光狠狠盯着他看了一阵,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没用的,朝鲜国弱民贫,就算集全朝鲜之力也不是大明的对手,大明天军一来这场起义还是要失败,最后只会白白死了那么多百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让世人看看朝鲜人的血性,那些番人和大明在朝鲜胡作非为之时才会有顾忌,咱们总能为子孙争取些权益吧?”金得臣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李睟光的肩膀:“再说了,我们并非孤军奋战,早就联系好了援军,要把这朝鲜掀个天翻地覆!万历十一年夏,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比历史提早了三百多年,起义军公推前领议政、兵曹判书之子李睟光为首,高喊“驱逐番妖、铲灭百鬼、除灭椰教、杀尽贪官”的口号,一月之间席卷

朝鲜南四道,朝鲜举国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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