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北遁
远处接连不断的爆炸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火炮轰击后喷出的白烟将整个城头都环绕上了一层白雾,隐隐约约看到无数人头起起伏伏,战况激烈异常。努尔哈赤却微微叹了口气,他看得很清楚,那一场场剧烈的爆炸大多集中在明军的前沿壕和交通壕中,城内突围的正红旗极少攻到二道壕处,如今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几处前沿壕已被明军和朝鲜军肃清,剩下的正红旗战兵龟缩在一角,几乎是在做着绝望的抵抗。摇了摇头,将望远镜挪向前方的战场,脸上冰冷得如冬日的寒风,这场会战大清已是败象频频:右翼依旧没有突破,镶红旗和镶蓝旗从粮队里搬来长奠堡之战中缴获的辽东军战车,依托战车用轻炮小炮和火铳弓箭与明军对射,打得噼里啪啦热闹非凡,但实际上却战果却非常一般,根本就是在打表演仗,摆明了保存实力。镶白旗的索尔果倒是亲自领军冲了几回,但他独木难支,加之镶白旗在萨尔浒之战中伤亡不小,索尔果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被戈什哈从战场上抬了下来,镶白旗也彻底失去了战心,和其他两旗一样打起了默契仗,右翼也就再没有一丝进展。萧如熏很敏锐的捕捉到这个情况,当即从右翼抽调军兵补充进正面和左翼之中,给予这两个方向的女直军队更大的压力。左翼的穆尔哈齐也已是强弩之末,骑队陷入明军的空心方阵中不可自拔,步兵又面临着明军火铳侧击和辽东军家丁精骑的威胁,正蓝旗也摆明了在保存实力,正白旗的兵马冲锋之时他们就跟着一起冲,冲到明军阵前抛射箭矢火器,待辽东军的家丁精骑绕过来便哗啦啦退了回去,把穆尔哈齐的侧翼完全暴露出来。明军显然对女直大军内部的斗争一清二楚,往往放任正蓝旗兵马逃跑,集中力量盯着正白旗打,正白旗的步兵遭到辽东军和明军火铳手的集中打击损失惨重,精锐的马甲在迷宫一般的空心方阵中死伤无数,穆尔哈齐也只能无能狂怒,冲阵的频率和兵力下降了不少,战心明显被消磨殆尽。两翼的八旗军队差不多都在敷衍了事,只有正面的乌真超哈还在全心全意的死战,他们蒙受着巨大的伤亡却依旧一步不退,和明军进行着血腥的血肉交换,李二彪的三个千总队伤亡惨重,有两个已经退出战场,后续补充进来的千总队也死伤无数,荒野之中倒满了双方将士的尸体。但单单靠乌真超哈的死战并不能扭转战局,明军两翼消磨掉了八旗的战心,逐渐由守转攻,开始层层推进压迫着八旗军兵步步后撤,对乌真超哈的军阵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局面,从侧翼剿杀着突前的乌真超哈。努尔哈赤看得心痛不已,扫过身边的完布禄等人,心中一阵愤怒一阵苦涩,不由得喃喃道:“我女直的勇士贵胄,竟然比不过汉
人对我大清的忠心!”正在哀叹之时,却见有一支骑兵从赫图阿拉北门冲出,围城明军的注意力显然被城东的大战吸引,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们穿营而过,只拦下了后队的几百骑兵。那支骑兵冲过围城明军大营,没有撞进防守严密的明军炮兵阵地中,而是飞速斜插,绕了个圈子冲出明军阵地,他们一个个都是骑术高超的老骑手,在明军骑兵的围追堵截下闪转腾挪,一路闯过整个战场,直抵两黄旗的军阵前,但损失也极为惨重,从出城之时的千来精骑,冲到努尔哈赤身前时,只剩下五人还完好无损的活着。额亦都便是其中一人,顾不得满身的疲惫和尚在渗血的伤口,策马来到努尔哈赤身旁,跳下马来一头磕在地上:“皇上!退兵吧,此战不能再打了,兴京沦陷已成定局,不能让大清的精华都战死在这块死地啊!”努尔哈赤暗暗松了口气,伸长脖子瞧了瞧,问道:“额亦都,费英东还在城中吗?”额亦都点点头,眼泪裹着脸上的血污滑了下来:“皇上,本兵决心死守兴京,本兵说,他既无部族又无兵将,在兴京守得越久,皇上的大军北撤才能越从容、越安全,皇上,本兵一片忠心死志,臣恳请皇上万万不要辜负了啊!”努尔哈赤一阵沉默,大清在转型为封建国家之前不过是一个部落联合体,八旗的旗主都是建州女直各个大部的族长,固山额真、甲喇额真、牛录额真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官也大多是各个大小部族的族长,有部族就有财税兵员、就有他们争权夺利的基本盘,八旗的纷乱党争,和这些旗主军官背后部族的支持脱不了干系。额亦都就是如此,哪怕他孤身一人逃了出来,但只要他的部族还在,他就有人丁能够重建正红旗。费英东是镶白旗旗主索尔果之子,年纪轻轻尚无自己的部族,努尔哈赤就是看重他骁勇善战的名声和单纯的背景,也为了拉拢索尔果、平衡六部汉官势力,因此将他放在兵部尚书这个关键的位子上。孑然一身、势若孤臣的费英东全心全意为着大清的将来打算,为大清坐守孤城、英勇捐躯,那些势力庞大、富贵荣华的部族族长却一个个怀揣私心、党争不断!努尔哈赤心中憋着一团火,又强行压了下去,扭头冲完布禄等人说道:“兴京乃是费英东亲自督建的,朕长期在外征战,少有驻留兴京,城内情况如何、军民民心如何,他比朕更清楚,连他都说兴京守不住,这场仗没必要再打了,准备撤兵吧。”完布禄皱了皱眉,和巴颜等人对视一眼,没有回话,额亦都见状跳了起来,紧握着马鞭指着三人喝道:“完布禄!巴颜!旺机努!你们难道想要我大清和兴京陪葬吗?明国中军不日将至,尔等连南路两支孤军都奈何不了,如何与明国中军作战?若是被围在兴京城下,我大
清就彻底完了!既然要完,老子也不让你们好过,现在就取你们人头!”“额亦都,闭嘴!”努尔哈赤假意呵斥了一声,扭头又看向完布禄等人:“额亦都虽说有些急躁,但话说得没问题,兴京守不住,何必把大清的精华消耗在这?保存实力北撤,辽地苦寒多山,总有咱们翻盘的机会。”完布禄冷冷哼了一声,额亦都也是建州女直大部族长,有他支持努尔哈赤,加上穆尔哈齐,努尔哈赤的力量足够碾压他们这几旗了,如今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完布禄微微笑了笑,回道:“陛下说得没错,既然本兵都觉得兴京不可守,那就北撤吧,只是明军恐怕不会放咱们安然北撤,臣等的旗军与明军轮番大战多有损伤,怕是拦不住明军的追兵。”“朕的两黄旗亲自为大军殿后!”努尔哈赤喝道,完布禄到现在还打着保存实力的算盘,但只要能全师北撤,莫说是两黄旗殿后,哪怕努尔哈赤亲上战场也值了。完布禄点点头,正要回话,忽然一匹快马奔来,一名女直探马在马上直起身子高声喊道:“急报!明国中军先锋骑兵迫近兴京,离我大军只有四五里的路程了!”朱翊钧是在三日后才抵达赫图阿拉城下的,他抵达萨尔浒与杜松汇合之后,便调派李如松的骑队前去赫图阿拉侦察战况,李如松走到半路上遇到萧如熏派去给中军传递军情的夜不收,得知南路两支大军已经包围赫图阿拉、正在城下与女直大军大战,当即全军提速、一路狂奔,赶上了赫图阿拉之战的尾巴。努尔哈赤逃得非常干脆,得知李如松部逼近的消息后,便以两黄旗冲击明军军阵,迫使萧如熏转攻为守,接应乌真超哈和八旗军兵撤离战场,之后亲自领着两黄旗与李如松一番缠斗,当即判断出朱翊钧的中军主力未至,掩护炮队收拢重炮率先撤离,领着两黄旗汇同穆尔哈齐的正白旗压阵。但八旗军兵听闻明军中军赶到,已经失去了战心,完布禄和旺吉努领着镶蓝旗和镶红旗直接抛下全部辎重火炮夺路而逃,随意丢弃的辎重和火炮将大道堵塞,把依赖大道机动的女直炮队给堵在了道路上,大大拖累了女直军的北撤速度,到最后女直炮队也不得不抛弃大批宝贵的火炮北遁。李如松汇同李如柏和李如梅的家丁精骑如影随形一般跟在女直大军后面,不断寻找着机会咬上一口,试图拖住两黄旗撤退的速度,使两黄旗和前方的女直主力脱节,将他们分割开来,方便自己的骑兵突击。但努尔哈赤很是谨慎,亲自带领后卫与李如松纠缠,控制着全军的行进速度,但两黄旗每日被李如松零敲碎打,损失也不少。完布禄等人倒也没有直接抛弃努尔哈赤一逃了之,狂奔到赫图阿拉十余里外抢渡苏子河,便沿河布阵,接应后续兵马渡河,渡过苏子河,努尔哈赤
才站稳了脚跟,李如松部都是骑兵,面对女直布置在对岸的小炮和火铳无法渡河,只能眼睁睁目送努尔哈赤收拢兵力撤去。努尔哈赤逃了,赫图阿拉城内的女直人还在抵抗,当朱翊钧的王驾抵达城下明军大营时,城上城下依旧是炮声不断,城内浓烟滚滚,在空中汇成一层遮蔽天日的黑云。..“城内守将乃是东虏的兵部尚书费英东,兵力大概在三万人左右,大多是新兵和临时征招的民壮......”戚继光向把玩着一把八旗旗帜的朱翊钧汇报道:“费英东下了死守的决心,派出劝降的使节都被他礼送出来,见陛下的圣驾到后,还开城将城内的老弱伤兵和不愿留守的军卒城民放了出来,如今留在城内的都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死士。”“他们既然想死,咱们就成全他们!”杜松恶狠狠的说着,萨尔浒之战他的大旗被努尔哈赤抢走,虽说不是他的过错,但终归是丢了他的面子,一心想着报仇:“臣愿领军令状,以臣关西新军一军之力,一日之内攻陷赫图阿拉,陛下可整肃兵马北上追击努尔哈赤。”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将那面旗帜丢在桌上,看着桌上那一堆缴获的八旗旗帜,不由的苦笑一声:“转型之期的国家,都是在掘自己过往的统治根基,朕的大明是如此,努尔哈赤那所谓的大清也是如此,这个时期的国家最为脆弱,只有不断的胜利、不断的扩张,用战无不胜的虎皮压服反对派,掠夺大量的财富来安抚各个阶层,如此才能勉强保证国家的稳定,就像我大明在海外的不断扩张那般。”“努尔哈赤若能攻陷辽沈,就能用辽沈肥沃的土地和无数的财富来吊着八旗的贵胄部族,给他们一个团结在他身边继续征战的希望......”朱翊钧看向帐中的李如柏和李如梅,冲他们微微点点头:“可他没有,他没有抢到足够的财富和土地,一些俘虏余丁满足不了被长奠堡大胜勾起野心的女直人,所以他对八旗失控了,所以他被架着来这赫图阿拉城下打了这根本就不该打的一仗。”“萨尔浒他的战略破产,如今连建州女直最肥沃的土地也丢了,北地苦寒贫瘠,努尔哈赤去哪里找田地财富填满八旗的无底洞?”朱翊钧哈哈一笑,敲了敲桌子:“当年曹操按兵不动,坐看袁氏自相攻杀,今日咱们面临的情况和曹操相同,若穷追不舍,女直人只能团结一致对抗我们,若缓兵坐观,东虏自己就会闹起来,既然如此,朕为何不做一回曹操,就在这赫图阿拉坐看东虏自取灭亡?”“转型失败的国家,只有天崩地塌的下场,朕倒是想看看,地动山摇的时候,努尔哈赤和杨镐会选择走上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