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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这一刻,燕宁居然从他身上看出了那么些属于孩子的执拗,像犯了无心之失的孩子,执拗,委屈。

一定是她的错觉。燕宁想。

她耸了耸肩“你知道在我们燕国有这么一句古话么。”

“是什么”

“君子论迹不论心。”燕宁说。

“是么”半晌,牧轻鸿肩膀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在笑,他自言自语道,“你说得对,做了便是做了,没什么可辩解的。”

牧轻鸿提着灯,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后天是燕国太子的葬礼。”

“你”燕宁无言,她以为之前牧轻鸿提出为太子敛尸,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燕宁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干脆直白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让自己沾满鲜血的良心好受一点么还是为了让我原谅你”

“为什么”牧轻鸿摇摇头,自嘲道,“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忏悔,不是谋求得到你的原谅。我只是”

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仅此而已。

他把最后一句未能出口的话掩藏在风里,提着灯笼,缓缓向前行去。

这一次,他再没停下脚步。

燕宁整整一夜未能成眠。

算上梁王反叛那个令燕宁心力憔悴的夜晚,她其实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但她仍然睡不着。

床榻上方的小窗口,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通风口,既无光也无月,只偶尔有调皮的晚风钻进来,吹拂过她的脸颊。

燕宁侧躺在踏上,看着通风口那黑漆漆的小洞,忽然开始认真考虑,能不能通过这个小窗口逃出去。

这显然是毫无逻辑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飘絮一般的思维,一会儿想到牧轻鸿离开时的背影,一会儿又想到梁王、长孙皇后和太子。

太子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兄长。

世人大多以为燕长公主是长孙皇后的亲生女儿,因着燕王对长孙皇后的喜爱,爱屋及乌,这才荣宠无限。

其实不然,燕宁乃是宫中一个小小才人所生,那才人位份虽低,却野心勃勃,她一心想生下皇子,母凭子贵,然而最后呱呱坠地的,却是一个女孩儿。

为此,燕宁幼时没少遭生母虐待。

直到后来,长孙皇后无意间发现了小燕宁浑身的伤口,这才禀报燕王,后来查清此事,燕王将才人打入冷宫。

长孙皇后见小燕宁可怜,兼之无人抚养,便把她抱养到自己名下,对外宣称燕宁乃是长孙皇后的亲生女儿,也当她是亲生女儿一样抚育。

他们以为小燕宁不记事,为了让她有个幸福的童年,洗去亲生母亲对她的伤害,是以对着燕宁,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其实,幼年不幸的孩子大多早慧,燕宁也不例外。

她记事很早,更以幼儿之眼清楚地看着、体会着生母才人与长孙皇后的种种不同之处。

而太子也是知情者。他比燕宁大五六岁,非但没有嫉妒长孙皇后过多地关心燕宁,反而比任何人都要疼爱燕宁,从来以哥哥自居。

然而,就是这样的太子,却在梁国大军攻进燕王宫的时候,丢下她逃跑了。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

火色染红了半边都城,到处都是惨叫和哭泣的宫人,每个人都不同,有人抱着小公主小皇子,有人跑丢了鞋,有人刚洗劫了宫殿,怀里鼓囊囊的。

又每个人都相同他们都在往宫外跑。

众生百相,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而燕宁逆着人群向上,她提着裙摆一路狂奔,跑过栖凰宫,跑过寿喜宫,在即将踏入前朝大殿的时候,突然有人死死拽住了她的手。

她回头去看透过模糊的泪眼,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太子哥哥的模样太子哥哥一身破烂的太子蟒袍,脸上混着泥土与石灰,他的发冠歪了,长发披散在额前,一点儿也没有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燕太子的光彩。

“燕宁”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语气里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命令,“你要去做什么跟我走”

燕宁在原地站定,呆呆地看着太子,眼泪一颗一颗地往地下砸“父王呢”

“”太子偏开眼,不愿意直视她的眼睛,他低声重复着命令道,“燕宁,跟我走”

燕宁从太子的动作里猜到了什么,但她不肯走,又问“母后呢”

“”

那一刻,好像无数藤蔓从地底钻出来,死死缠住了她的脚,让她一动也不动,甚至不能思考。

太子咬牙,一手拽着她的胳膊,一手握着她的肩膀,将她强行从前朝大殿的门口带回了飞宁殿。

“你在这里等我。”他按着燕宁的肩膀反复嘱咐,“不要乱走,如果宫人进来,就躲起来等我找到你”

窗外忽然响起一个男人浑厚而急切的嗓音“殿下,该走了,快些”

“不要乱走,宁宁。”太子最后抱了她一下,为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珠,转身离开了。

然后呢燕宁蜷缩在被窝里,认真地回想。

然后,她没有等来太子,只有梁国的士兵闯进了她的屋子,把她从藏身的床下拖了出来,又押着她,把她关在她的生母才人曾经生活过的冷宫。

不过,那个时候,冷宫已经改名叫“梁王的金陵台”了。

再然后,就是她带燕孔逃跑的那个夜晚。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混乱的城破之夜,太子温暖潮湿的手紧紧攥着她。然而,不过寥寥几日,再见却已是天差地别,一个在前朝大殿的墙上,一个跪在泥里了。

她现在被关在地牢里,牧轻鸿会让她去参加太子哥哥的葬礼么

燕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侍卫们从门外丢进来一套崭新的宫装。

原来,不知不觉间,门外的侍卫已经换过三轮了天亮了。

“请您换上。”侍卫们客气地向她行礼后说,“您哥哥的葬礼马上就要开始了,稍后牧将军会过来,带您前往。”

燕宁连忙走到屏风后面,换上了侍卫们给的新衣。

那是一件纯白色的宫装,形制是大燕宫装里规格最高的双层绕曲,衣摆裙角绣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

这是燕国王室人人都会备下的宫装,只有在各种白事丧事中才会穿它出席,但在这之前,燕宁从来没有穿过它。

等燕宁换好衣服走出屏风的时候,就发现牧轻鸿已经等在牢房外了。

这人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却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白袍,长发用白色的绸带系在背后,腰侧挂着一把与他这身衣服极为不搭调的长剑。

看到她出来,牧轻鸿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向侍卫点了点头,便有侍卫开了牢门,将一个木箱子放在地上。

牧轻鸿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白色宣纸叠的纸花,亲手簪在燕宁的耳侧。

“就这样吧。”他说,“你自己选。”

“选什么”燕宁问。

“这个。”牧轻鸿指了指先前侍卫们抬进来的箱子,示意燕宁自己去看。

那箱子已经被侍卫打开了,燕宁凑过去一看,差点被闪瞎眼一箱金灿灿的金子。

然而她再仔细看去,那箱子里放的居然都是刑具

手铐、脚环、颈链和锁链应有尽有,甚至同样的器具,还有几种截然不同的款式可供选择

“你”燕宁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语无伦次地指着牧轻鸿,“你让我戴这个去太子的葬礼”

“你自己选。”牧轻鸿说。仿佛让她自己选是给了她多么大的优待一样

“整个王宫都在你的掌握里,你还怕我跑”

牧轻鸿不发一言,只是颔首,算是默认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燕宁深呼吸,然后蹲下身,试图在偌大的箱子里挑出几个不那么打眼的镣铐。

“选好了么”才过了一会儿,牧轻鸿便不耐烦地催促。

燕宁从箱子里挑出几个,扔在地上“就这样吧”

说完,她坐在床榻上,撩起裙摆,将脚镣往脚踝上扣。

这脚镣的两个金环之间只有拳头大小的锁链相连,戴上之后,只能迈很小的步子。

而这短短的链子,也导致燕宁一个人很难扣住两边,她拨弄了半晌,扣子没扣上,反而把自己弄出一身汗。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脚踝。

那只手骨节分明,虎口和指尖带有常年握兵器而造成的老茧,掌心却十分干燥温暖。

是牧轻鸿。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燕宁的脸色,直径伸出另一只手展开镣铐,“咔嚓”,便锁在燕宁脚腕上,严严实实。

接着,他蹲下身,捡起燕宁扔在地上的器具,为燕宁一一戴上手铐和项链。

最后,他把燕宁抱下地,十分顺手地拍了拍她衣摆粘上的尘土。

直到燕宁在地上站稳了,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接连退后几步,猛然转过了头,不敢看燕宁。

他的姿势和态度都太自然了,动作流畅地仿佛已经做过几百上千遍,以至于燕宁自己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反而对他激烈的反应投去疑惑的目光。

“怎么”燕宁问,“不走么”

“”牧轻鸿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咬牙切齿地说,“走。”

说罢,便一挥衣袖,撇下因为脚铐不能迈太大步子的燕宁,快步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快乐双更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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