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旧梦
大抵某个时刻总得一些场景来烘托,让人觉得,喜愈发喜,悲愈发悲。就比如那圆月若是正值当良辰美景,便合了那喜庆圆满之意。若是恰逢那思乡的游子,看见这一轮圆月,那满篇的诗词就要从口中吟诵而出。萧妙善整个人就躺在那白茫茫的雪地上,本来是没有下雪的,但好像老天也觉得这人实在太惨了些,也下了场雪来助助兴。
萧妙善是从旁边的山谷上滚下来,大红的斗篷像滴湮透雪地的血,因为被箭射中的胸口流出的血,使斗篷的大红色变得也不那么的明亮,变的灰暗与残败。雪下的越来越大了,好像下不完似的。
萧妙善感受着胸口的痛苦与麻木,痛苦是那箭的锋利让萧妙善感受到冰冷的箭尖随着呼吸的频率在胸腔中正在搅碎她的脏腑。雪花触到皮肤,随即融化开来,,萧妙善现在呼吸急促,脸色潮红,整个人处于冰火两重天,寒意使她麻木,痛意让她清醒。她突然很想哭,可是不能够,哭起来的话,会更疼的。实在疼的忍不住,她只能发出像小兽一般的呜咽。这抽噎既有现在的伤势,也是在对她这短暂的一生的自哀。
这样下着大雪的天,她并不陌生,她不是养在上京城的贵女,见得是满目锦绣繁华,软罗锦缎,深宅紫禁。她出身兰陵萧氏,父亲萧煜,是先帝亲封的幽州节度使,异姓镇北王,萧妙善自出生也就被封了清河县主。母亲却来历不明,是一个异族人,百年的世家,怎能容忍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嫡子娶一个奴隶般身份的人,自此,萧煜与萧氏决裂,带着那名异族女子远走幽州,最后官拜节度使,封镇北王,享千斤食禄,万户食邑。
可是萧妙善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就失踪了,萧煜其实是个很冷漠的人,在她母亲走后,整日饮酒度日,郁郁寡欢,萧妙善有一个哥哥,她严格来说其实可以说是被她的阿兄带大的。她的父亲是冷漠的,阴沉的,只要一抱她她就哭,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想抱她了,只吩咐乳母看好她,郎主不管不问,家仆便胆大妄为起来。
有时她哭一天都不会来喂奶给她,萧煜对她的阿兄萧妙戈十分严格,五天能得允许来看她一次。萧妙戈见到妹妹的这个样子,当时十岁的他掏出了练武用的小短剑,一下就扎进了那婆子刚刚还在玩叶子牌的手,身边的长随萧福,立马让人把那抖的像筛糠似的不断求饶的婆子拖了出去。
自此,萧妙戈就把妹妹带到了身边,当眼珠子似的护着,如珠似宝的溺爱教养长大,萧煜把那婆子砍了手,丢去了兽园里的蛇窟里,其家人全罚作了苦役。把家仆杂役,管家婆子大半打了板子赶出了府,最后由萧妙戈亲自考察选定了萧妙善身边服侍的人,萧煜默认了萧秒善被萧妙戈带到身边这件事。在雪地的萧妙善回忆起萧福给她说的她小时候的事,她的阿兄很爱她,可以说是溺爱,但有时也很严厉,没让萧妙善给长歪了,但没有母亲的教导,父亲的关爱,萧妙善一面是骄横的,一面又是脆弱的。这样的性格如果嫁的一个温柔和善的丈夫,凭着这样的家世和这样一个宠爱她的哥哥,她大抵也会被呵护有加,美满一生,可是世事难料啊!
她最敬爱的阿兄,萧妙戈,在一场战役中失踪,她那仿佛不存在的父亲也没有一直充当她的后盾,只是在她四岁那年在臭牛鼻子袁老头的胡说八道的批言里,给她定下了陈留谢氏的婚事,在她哥哥和他相继失踪后,在祖父家的主持下,嫁给了谢晋庭。据说,她的父亲终于参透了她的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去找了她的母亲。
她没有见过母亲,只依稀记得一个温柔和有着奇异腔调的声音,后面知道母亲长什么样,是在书房中见到父亲为母亲作的画,母亲高鼻深目,头发是编成一股股辫子的,穿的是一套大红色的胡服,身上挂着奇怪的配饰和手镯手链这些,皮肤白皙,坐在一个草地上,明媚的桃花眼里带着轻松的笑意,让人觉得她面对着的是世上最美的风景,她和哥哥都遗传了父母的美貌,不过长得更像父亲,只能看出一点点母亲的影子,难怪父亲不太喜欢她和哥哥,萧妙善那时想。
母亲很美,与父亲十分相配,萧妙善看到的时候,就觉得父亲和母亲确实天生一对。对了,她的母亲叫做般罗若(梵语为璀璨的宝石)。不知道父亲找到了母亲没有,萧妙善这时候在想。这是对父亲、母亲、阿兄在自己死前最后的回忆。
至于她的丈夫,谢魏昭,名满天下的世家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挺拔毓秀……我呸,伪君子,萧妙善恨恨地想。只是可怜她的儿子,她的儿子要没有母亲了,我可怜的宴郎,就算没有母亲,也要好好的活下去啊。是母亲没用,是母亲害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这么多的苦。泪水从眼眶流出,流进了头发里,流进了雪地里。
好冷啊,冷的萧妙善瑟瑟发抖,又扯动伤口,发出痛苦的哼声,萧妙善想抬起手来接一片雪花,现在她整个人已经几乎要被冰雪掩埋,眼睫上凝起了冰晶,嘴唇开了裂,血好像流干了,萧妙善迷迷糊糊的想。人死之前应该可以预料到的吧,她这个傻子因为谢晋庭喜欢素净清淡的东西,吃穿用戴那些式样与颜色皆是按着他的喜好来。
其实她自己是不喜欢的,她喜欢艳丽的东西,素净式样的衣服和配饰能把她的十分艳色压下三分。那天出门,她一改往日素净的打扮,换了条红裙,围上了滚狐狸毛边的大红描金纹样斗篷,整个人浑似落尽余晖红彤彤的夕阳,燃尽蜡油化成了一团的红色斑驳的蜡烛。是一朵枯败的花,是一副要烧尽的画,是一匹撕碎的裂帛,抱着她的宴郎,去往了一条不归路,上马车之前,好像望了最后一眼那深红朱门,庭院深深。雪要停了吧!整个人几乎被覆盖了,萧妙善费力的扒开了一点雪,与其疼死,不如自我了断吧!
没想到她这一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事竟然是自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寂静的雪地里回荡着这凄厉的似哭似笑的声音,僵硬的手指费力艰难的抬起,攥住了箭头,使劲一歪,往旁边搅了过去,好像听到了血肉搅碎模糊的声音,萧妙善的力气一直比寻常女子大些,现在经这大雪一冻,痛苦也变得麻木了起来,竟然能爆发出力气往旁边搅,最后抽出来,再往自己的身前扎。温热的血溅到了脸上,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温暖是自己的血。
如果有人见到,应该会被这个场景震惊到,反胃到,恶心到。所有的声音都在远离,眼睛好像被血色所覆盖,整个世界变成了漫天的红色,像漠北的烈阳,像、像、还像什么呢?对了,像个红盖头,对了,像她与谢晋庭大婚那天戴的红盖头,直到谢晋庭掀开来,她的眼睛触之所及都是喜庆的像血一样红的她喜欢的大红色。她记得,那天,盖头被掀开,她望进她的丈夫,她的良人沉静如海的眼眸,等到服侍的人,婆子,婢女都走后,小声的羞涩的也可以说是大胆的说了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最后在耳朵里出现的声音是一阵阵的马蹄声,瞳孔变得涣散,萧妙善永久的合上了眼,最后落进了雪里一滴晶莹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