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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中华牌

初冬,海河平原刚刚接受了第一场雪的装扮,入眼皆白。

四野茫茫,天渐渐亮了。一艘客轮缓缓驶入天津码头。一个久候在客轮甲板上的老年人,迫不及待地从船上下来,匆匆走出码头。

虽然看上去年纪比较大,但整体精神头依旧旺盛。

走出老远才停下来,等待后面拎着行李的下属赶上来。

赶上人多,原本洁白的街道早已被众人给踩成了泥巴路。

“老爷,咱真不用这么着急,要我说啊,怎么也得提前通知他们,好找人接咱,要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到地方啊,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连口吃药的水都没地方喝,医生可说了……”

“阿才,这话够了啊,打现在起别让我再听到这话了,记住咱们是来做客的,严格意义上讲是有求于人,怎么还能要求这要求那?这像是什么话?”看到地面难走,张謇一边撸着裤腿,一边严肃道。

阿才无奈,只好不再规劝,把行李扛到肩上,一顿一顿地往前赶路。

“先生,来套天津风味的煎饼果子吧。”

“先生,云吞热的。”

“先生,包财包财,来一个祝二位发大财。”

都说天津的正餐不出名,但小吃個顶个。

原本张謇准备一鼓作气,直接赶到永利碱厂,到了地方忙完正事再谈吃的事,可这阵阵的香气,还是成功将他肚子里的馋虫给勾了出来。

“师傅,给我来两套煎饼双蛋双果子,葱花小菜都要,不要辣,谢谢。”

退回煎饼摊,张謇熟练地喊出菜单。

回头看看阿才还在扛着东西,张謇有些心疼他,笑骂道:“眼下都不急着往前赶路,怎么还扛着它?累不累啊,赶紧放下来歇歇。”

阿才摇摇头,憨笑道:“地下都是泥巴,行李一放下来都给弄脏了,要是浸湿了里面的东西,耽误了老爷的大事,肯定是不行,我还是扛着吧,别看行李箱大,实际上还没码头的沙包沉。”

张謇看劝不动,本想亲自去把行李箱给拽下来,怎奈这东西被阿才扛得死死地,费了老大力气也动弹不了,只好放弃。

“你个傻阿才呦,真是倔强的像个牛一样,算了,你爱扛着就扛着吧,反正累的又不是我。”

嘴上虽然骂着,可实际上张謇打心底心疼自己的下属,冲着煎饼摊老板又喊道:“再来一套双蛋双果子,打包带走。”

“得嘞,您要什么味儿,我这是有黑米的、绿豆的和菠菜的。”老板喜不自禁。

“都要绿豆的吧,别的也吃不惯。”张謇稍微思索了一下,直接拒绝了别的提议。

“那您就瞧好吧。”

伴随着眼前阵阵的香气,张謇也不管阿才能不能听得懂,自顾自说道:

“路上一直问我为什么要亲自过来,直接发电报不好么,可实际上有些东西吧,你不亲自摸在手里,不亲眼看在眼睛里,你就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只有亲自过来看看,心里才踏实啊。

欧战打了这么长时间,咱们厂子用的碱那是一天一个价,不买洋碱别的地方还都买不着,本来咱们土布质量就不行,用了土碱后,那东西还能卖得出去吗,即便卖出去那不是坑咱们自己人吗?

幸亏有这个永利碱厂啊,咱们东西还有个盼儿,要不然啊,辛辛苦苦弄的东西,全给人打工了。

你说人家外国人捂了这么久的配方,这几个年轻人到底是怎么破解出来的?好像就这么东捣一下西戳一下,东西就弄了出来,当时听到消息时我那个不信啊。

但仔细一想,这东西是程教授研究出来的,似乎又变得合情合理了,这后生什么东西都能给你捣鼓出来啊,咱们头皮给挠破了,人家喝口茶的功夫就能弄得七七八八

不过说来也是可恨,当初答应我改良棉花种子,到现在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人老了,话也就多了。

一通话下来别的不知道,阿才倒是一个劲儿挠头。

最后煎饼摊的老板看不下去了,故意咳嗽了一声。

“先生,你这是分开装呢,还是打包装在一起。”

张謇哈哈大笑:“分开装,分开装,让师傅见笑了啊,怪我好久没见我那个小友,心里有些话藏不住了。”

煎饼摊老板用胳膊肘擦擦脸上的汗水,笑道:“没事,谁没个老的时候。”

恰在此时,拎着东西正准备赶路的张謇,突然又遇到李立德。

这厮或许是听到程诺这边制碱成功的风声,趁着还未正式上市,竟然翻了数十倍的价钱,去兜售他们公司的洋碱。

至于程诺他们的永利碱厂,用明面上的话来说,那是一点都不放在眼里。

其实也怪不得他,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以化工产品称雄于世界的企业,有英国的卜内门公司、美国的杜邦公司和法国的法本公司(旧名蔼奇),李立德所在卜内门公司更有“世界碱王”之称。

英国卜内门公司成立多年,资本雄厚,组织庞大,技术力量充实。世界上任何地方,特别是落后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它的营业机构和销售点。

包揽世界市场,垄断化工产品的销售价格,成为世界上大型垄断资本企业之一。

以它的经济实力,足以左右英国议会,甚至对世界局势的发展也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当时中国所需的两大化工原料——酸和碱,都来自卜内门公司。当时我国每年要从卜内门公司进口碱100万担,卜内门公司基本上控制了中国化工工业的发展,所以卜内门公司当时也控制着中国纯碱的发展市场。

“什么,你们中国人要自己能制碱了?No,No,No,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你们根本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怪就怪在上帝没有把智慧降临在这片古老的东方土地上。

想知道怎么解决吗?简单,只需要购买洋碱,我们就可以把你们的心意带到上帝面前,他会宽恕你们的无知和愚昧。

什么,今天为什么这么贵,因为上帝他老人家觉得智慧是一种珍贵的东西,所有人都有了,它就不值钱了,尤其是对你们中国人来说……”

连哄带骗,连抢带拽。

一通操作下来,看得一旁的张謇直冒烟。

当即上前质问:“这位先生,你们的洋碱定价太不合理了,这么贵,我们中国老百姓如何消费的起?即便是能承担这个价格,也不应该用欺骗的方式进行售卖!”

李立德眯着眼,虽然凭穿着感觉对方不是穷人,但“贵”为洋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刚刚够到腰的程度,用生硬的语气轻蔑道:“不想买,可以不买!你们中国人造不出来。”

此话一出,气得张謇就要抡起拐杖,好好教训对方一番。

幸亏阿才眼疾手快,提前给拦住了他:“老爷,您可千万不要动气,为了这畜生把身体气坏,那是真不值得。”

虽然是外国人,对中国话的了解并不深。

但一个人学习一项语言后,记得最快又最牢的便是该语言的脏话,李立德也是如此。

鼻孔喘着粗气,不仅要上前争执,还似乎有要动手的迹象:“上帝会宽恕我今天的所作所为的。”

若是别的,阿才还可能怕他,可论力气,两个李立德加在一起,放在阿才面前也不够看。

“你要干什么?”

面对阿才,李立德只能仰着脖子,暗自比划了双方的身板,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心底打起了退堂鼓。

但嘴上依旧不客气:“有本事你给我等着,等我们大英租界的警察过来,一定会给你严惩,上帝不会宽恕你这种无理之徒。”

此时的张謇心里堵着一口气,但也知道眼下不适合继续待在此地。

面对洋人,尤其是租界里的印度阿三巡警,持续对峙免不了一顿苦吃。

严重点说不定还会给程诺他们带来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才,算了,咱们走吧。”

“可是老爷,他们太欺负人了。”

“唉,难道人家说的不是事实吗,先把这账记下来,咱们日后一笔一笔慢慢算。”

说完这话,再也不看李立德一眼,直接转身离去。

阿才见状,也只好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狠狠地瞪了李立德一眼,拎着行李和煎饼,也跟着离开。

另一旁的李立德看到二人走远后,终于忍不住长舒一口气,随即像想到什么似的,朝着自己的属下怒喊道:

“碱的价格再加两倍,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刚才那两个恶徒吧……”

程诺这边在最后调试着机器,马上就要迎来更新设备后的首次生产,能不能成功,纯度有多高,一切都还是未知。

“致远,你紧张吗,我怎么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范旭东望着这件的干燥锅,忍不住咽口吐沫。

虽然程诺也很紧张,但身为众人的主心骨,他的一颦一笑在大家眼里,都有着别样的意味。

即便是心里再忐忑,他表面上也是十分自信:“放心吧,问题我们都找到了,制碱过程也都重新梳理了一遍,保证没有任何问题。”

范旭东还是有些不安:“可要是这次的纯度还不够呢?”

程诺脸上春风和煦:“那又如何,再惨你能惨的过上次?现在不是有很多工厂出于爱国之心愿意购买国货,销量方面完全不用担心,现在只需要担心产量的问题。”

听到这话,范旭东脸色稍缓:“也是,生产经验有了,经费也有了,即便是这次还是失败,早晚有一天我们也能成功。”

就在这时,突然从门外跑过来一个保安,急匆匆道:“两位先生,外面有一位叫张謇的老人,说是应邀过来,二位看怎么办?”

正准备发号施令,让生产开始。

程诺见状赶紧从高台上下来,拉着范旭东就要赶往大门口。

“快带我们过去。”

按照常理来说,双方见面的基调应该以欢快为主。

可谁曾想张謇经历了李立德那件事,心情不好。

程诺这边的新工艺就要投入使用,心情紧张。

二者加在一起,谁都不想多寒暄。

没聊上几句话,众人再次赶到制碱车间。

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碱厂重新开车,一切正常,

接着,车间源源不断生产出了纯净洁白的碱面。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众人没有着急欢呼,而是先去测量碳酸氢钠含量。

果不其然,含量高达99.5%。

得到这个结果,压抑了数日的人群,像是煮沸了的水一样,彻底翻滚起来。

要知道程诺对实验要求非常严格,他不仅确定了实验的内容,还指示了每一项内容的具体目的和具体要求。

试验共进行五百多次循环,分析了二千多个样品,试验进行得很仔细,每一个条件要做三十遍,往往做到二十几次后,数字基本上都可以重复。

工作也十分紧张,实验人员每天的工作都在十二个小时以上。试验进行过程中每周要向程诺作详细汇报,而他对每次试验的结果,都有认真、深刻的分析和具体的指示。

加上程诺非人般的体质和超人般的大脑,如此才能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侯氏制碱法的量产,良品率达到批量生产的要求。

当然,侯氏制碱法也是起源于察安法,中间历经版本更迭,初始版和最终版差别很大。

程诺这一个还只是初级阶段,跟建国后的还是没法比。

但即便是如此,此时永利制碱厂的产品质量,仍是远超同类。

拿出食指蘸了蘸纯碱,放在嘴里尝尝,张謇闭上眼一脸享受:“英雄出少年,你们做的真好啊,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了吗?”

范旭东拿胳膊肘捅捅程诺:“致远,你想一个。”

程诺稍微思索了一下,随即认真道:“我们都是中华之儿女,为的是中华之复兴,那就叫它中华牌碱面吧,不过既然外国人生产的叫洋碱,咱们干脆叫中华牌纯碱!”

前世中华牌被外国人拿走,今世就把他拿过来。

两人稍稍回味一下后,皆是两眼放光:“好,那就叫它中华牌纯碱。”

张謇更是兴奋地吟诵起诸葛亮的《待时歌》来:

“凤翱翔于千仞兮,

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垄亩兮,吾爱草庐。

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

受此感染,程诺也是高声回复:

“鹏奋飞于北溟兮,

击水千里;

展经纶于天下兮,开创镒基。

救生灵于涂炭兮,到处平夷。

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

说到这里,几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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