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西部棋士
陈淳和顾墨白在棋盘两侧就座,互相鞠躬道:“请多指教。”就开始了对局。谢春霖和霍九思则坐在两侧观看。
顾墨白特意问了一句:“没有时限吧?”
霍九思说:“当然没有。”
顾墨白点点头,便开始了沉思。
一般说,第一手是最好选的,无非是挂角或者守角,而且基本没有好坏之分。可顾墨白却迟迟没有落子。他在为难什么呢?难道还想有什么惊人之举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庵中出奇的安静,只能听到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
谢春霖和霍九思对视一眼,也觉得困惑。围棋里长考是有的,但在第一手就长考却闻所未闻。霍九思使了个眼色,询问是不是该提醒顾墨白。谢春霖摇摇头,不同意他干预。
顾墨白考虑的是,当着师父师叔的面下棋,应该采取哪种战法。是下出现代围棋的招法让他们大吃一惊呢,还是按照古棋的下法,靠自己的硬实力取胜呢?下出新奇的招法会被称赞呢,还是会被当做奇技淫巧呢?这些担心让他迟迟没有落子。
棋手的长考,正如诗人之苦吟,高僧之参禅,是以人力对世界发出的无穷叩问。长考之时,对手不存在了,胜负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了自己和棋盘上的茫茫宇宙。人类的智力在这方纵横交错的棋枰前,竟显得无比渺小。面对如此巨大的事物,我们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内心,才能找到唯一可以确信的事物。
而顾墨白的心中所缺乏的正是那种确信。他在复杂的选择前总是迷茫,而迷茫会把他引向习惯的旧路。
过了大约两刻钟,他才下了第一手棋,是一着平平无奇的小飞挂角。
大家长舒了一口气。陈淳迫不及待地立即应以大飞,局面很快进入了平凡的步调。
陈淳虽是职业九品,却是西北地区的九品,比中原棋手实力要弱,力量明显不如陈五昌强。不过他在布局上的修养却很高,不急不躁,平和自然,毫无烟火气。
顾墨白也没有那么热衷于战斗,两人下来下去,竟形成了细棋的局面,这在古代围棋里是很少见的。细棋虽然没有那么激烈,但对棋手的基本功考验极大,由于无法通过战斗获得巨大的利益,双方计较的都在一目半目之间,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到胜负走向,容错率很低,需要更为精细的计算才能把控。
现代围棋的官子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随着石田芳夫、小林光一、赵志勋、李昌镐等官子大师们的涌现,人们对于官子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得益于观念的更新,顾墨白轻易压缩掉了对方两个拆二的发展潜力,盘面优势拉大到十目以上。
陈淳知道自己处于下风,便拼命寻找战机,他在白棋薄弱处刺了一手。如果白棋接上,自己成了刀五的愚形,黑棋可以再贴一手围住中央。顽强的话,白棋可以贴出去破空,但黑棋一定会直接断掉,利用征子有利强吃白棋。
白棋在下方有一只先手眼,只需要在中央做出一只后手眼就能活棋,再加上黑棋有气紧的毛病,应该说没有任何难度。顾墨白却突然手软了。他现在优势很大,如果在有贴目的情况下,或许还要拼搏一下,可现在即使让出三四目的利益,也已经和胜负无关,那干嘛还拿大块棋的死活做赌注呢?想到这里,他便简单地接住了,黑棋趁机在中央多围了几目棋。这里就算黑棋便宜着了。
以下的变化都不甚复杂,正常进程的话,顾墨白可以赢四子。
谢春霖却突然说:“今天打挂吧。”
打挂就是暂停的意思,如果棋局一天下不完,就会先打挂,择日再下。非正式的比赛,打挂之后三五天才继续的也不在少数。
顾墨白略感意外,剩下的都是小官子,马上就能下完,干嘛还要打挂呢?他轻轻说了一声:“不必了吧,很快就能下完。”
谢春霖还是坚定地说:“打挂!”
双方只好停手不再下了。
虽然没有下完,但顾墨白胜局已定,他长舒了一口气,庆幸没在师父师叔面前丢脸。再看陈淳,倒是神态自若,看来没有把这场胜负太放在心上。
陈淳说:“顾师弟的棋真是细腻得紧,比起我这种棋士里的后进,可要高明得多啊。”
谢春霖说:“哪里哪里,小徒愚钝,幸蒙陈师侄赐教。你今天鞍马劳顿,就先行休息吧。九思,你带陈师侄去客房安顿一下。”
霍九思带陈淳一走,庵中便只剩了顾墨白和谢春霖两人。谢春霖面沉似水,看不出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他双眼微闭,半天没有说话。他越不说话,顾墨白就越是紧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主动告退。
过了许久,谢春霖才说:“你当真不懂为什么让你们打挂?”
顾墨白一头雾水,只好说:“弟子确实不明白。”
谢春霖叹了口气,说:“又不是要紧的棋局,分出胜负又有什么用?陈师侄远来是客,又是上手,你非要下完的话,棋谱上记录他输几子,面子上总是不好看。倒不如记录为打挂,对双方都好些。”
顾墨白恍然大悟,他在古谱中看到好多棋的胜负结果记录为打挂,估计就是这么来的。
谢春霖又说:“你的棋比以前下得好些。但这手是什么意思?”说着,他指了指顾墨白接成愚形刀五的那手棋。
顾墨白脸一红,他也知道这是自己妥协的一招,形状上实在不好看。他说:“我是因为判断自己能赢,所以就不愿闹事,想下得安全些。”
谢春霖说:“这不是好棋,你能看出来吧?”
“是。”
“即使不做计算,只看这个形状,你也知道不该下吧?”
“是。”
“如果不接,白棋会死吗?”
顾墨白把棋形还原,随便摆了几招,白棋连打两手后,再稍微搭搭眼,很快就出来一个活形。
谢春霖点点头,说:“明知道不好的棋是不能下的,这和局面领不领先没有关系。棋手可以因为下得强硬而输棋,却不能因为下得软弱而输棋。围棋不只是胜负,围棋的棋谱是要流传后世的,你希望自己流传下去的招法是这样的吗?你要记住,重要的不是一直赢棋,而是要始终下出你自己。”
听了这番话,顾墨白的身体突然一震。师父所说的“下出你自己”,不是和自己之前思考的新价值密切相关吗?如果下的不是能使自己满意的棋,那还谈什么新价值呢?他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