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逃死子
随着棋局进行,梁百川抱死顾墨白两子,开始发动总攻。到目前为止,都和之前的下法一样,双方只是机械地把棋摆出来。可当顾墨白看到这手抱吃时,突然产生了一丝困惑。
上次对局时,他只想着对手要杀棋,所以自己就理所当然地立刻去找活棋的手段。今天他有点超然局外,突然发现这手抱吃的棋形不太完善。他立刻集中精神,深入计算了一遍,竟发现了一个隐秘的手段。他又花了点时间验证,认为这招棋的确成立。
顾墨白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按照规矩,这盘棋只能照着棋谱下。可发现了这么巧妙的一手棋,不把它下出来,实在难以甘心。他觉得,作为棋手,有责任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一手棋下在盘上,可这就要违背表演赛的惯例。到底哪个更重要?
顾墨白作为一个现代人,心中有着自由的天性。一想到自己要被习惯所束缚,而下出麻木不仁的棋,他就感到有些反胃。他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勇气,好像什么规矩都无法阻挡一招妙手破土而出的顽强动力。接着,他拈起一颗棋子,下在了盘上。
梁百川脸色大变,惊讶地望着顾墨白。顾墨白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不像是在下表演棋,而像是在面对一场大胜负。
梁百川再看顾墨白下的位置,其实是在自己抱吃时又逃了一手。当他抱吃时,这两颗子已经成了死子,虽然还留有一口气,没有从盘上提掉,但无论怎么跑都不会有活路,只会越死越多,这是刚学棋的小孩儿都能看出来的。这两颗残子还要跑,就等于把两颗死子变成了三颗死子。
梁百川大惑不解,顾墨白水平再差,也不会犯这种错误吧?更何况这还是表演棋,他不按谱招下,而走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一步,难道是忘了谱了?可即使忘了谱,也大可以按照正常的手法来下,何必走出这么愚蠢的一招?
讲棋的柳公二也被难住了。他们事先研究过棋谱,知道后面的进程应该是什么,也对其中的变化做好了研究。可顾墨白突然变招,让他大感意外。又见是这么匪夷所思的一招,不禁有些语塞。他说:“我们看看这手棋啊,白棋长了一招。嗯?这手棋是摆错了吗?没错啊?哦,还真是这么下的。这有意思了,这个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多送一个呢?因为明显这里是死棋,你下三个就死三个,下四个就死四个,所以一般我们怎么办?就不走了呗,不走我就死两个,损失还小一点,这大家都能明白吧?
“我们先来确定一下,多走一个也是死棋,这个很明白,因为人家枷着你呢,你就算跑也只有两口气,绝对是死棋,这点初学者也能看懂,我们就不再细说了。那么既然都是死,为什么要多送一个再死呢?这个要么是下得极蠢,要么就是下得极妙。那么大家觉得顾墨白作为一个职业棋士,他会下得很蠢吗?肯定不是。你们都能看出来的招,结果他不懂,那不就出大笑话了吗?所以我敢说,这里一定藏了一些不那么容易发现的东西,只是一眼还看不大出来。”
他一边在台上拖延时间,一边在心里暗骂顾墨白,怎么突然下着下着就变招了,这不是要拿解说员开涮吗?
刘师言和张炳辉也看过这盘棋,知道原本没有顾墨白的这一手。本来前面的进展都很顺利,可突然出现这么大的变故,他们都有些忧心这盘棋能不能善终。
还是梁百川当局者清,最先发现了顾墨白的意图。这手送死子,其实藏着很厉害的后招。他这一送,外围出现两个刺,自己只能防其中一个。这两个刺一个可以让白棋连回家,另一个可以让白棋的孤棋多出一个先手并。本来的结果是白棋要断尾求生,可有了这个先手并,白棋的尾巴就救回来了。
现在是在舞台上,梁百川如果不下棋,就会出现冷场。可他着实没想出破解之策,情急之下,干脆两边的刺都不防,反而从外侧打吃另一颗白子。有了这一手打吃,白棋这三颗子仍然是死子,只是气多出来一口。
接下来,顾墨白不管被叫吃的一子,先从中腹动手,扳断黑棋三子棋筋。黑棋谋划了半天要围歼中央白棋,这三子起着分断白棋的作用,断不能有失。梁百川不由分说地就往外跑。可下一手又让人惊讶,顾墨白利用送死的三颗子,局部多出来一招尖顶的先手。有了这招尖顶,黑棋的三子棋筋竟然跑不掉了。
梁百川忍不住惊呼了出来。再看看,还是没有活路。中央棋筋被吃还得了?这让黑棋在棋盘别处的投资全都变成了损招。
下到这里,柳公二也看出了这里的妙味。他马上说:“这是他们实战的下法,突然就搞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出乎意料的。那让我们再倒回去看看,白棋逃死子这手,是不是真的那么精妙呢?”
他这时也已经理清了思路,带着大家详细地考察了逃死子以后的变化,结论是,这么一逃,中央的白棋竟然已经脱险了。柳公二摇着头说:“谁能想得到,这里逃一手死子,竟然和中央白棋的死活还有关系,实在是不敢想象。我敢说,一百个棋手也不会有一个人会想到往这里放一个,这真是精妙绝伦的一步棋。”
观众听完他的讲解,从大惑不解变成了极力称赞,不少人还大声喊起好来。
观众看得起劲,台上的梁百川却如坐针毡。下到这里他也明白了怎么回事,顾墨白原来是发现了妙手,才突然改变了棋招。不管他是提前想好的,还是在比赛中想出来的,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违背了表演棋的惯例。难道一个棋手为了赢棋,连约定俗成的规矩都可以不遵守吗?他气得满面通红,可又不好发作。再看盘面,中央的攻击目标不仅活了,还把自己的棋筋吃了进去,这棋还怎么下?
若是别的比赛,梁百川断然不肯就此认输,一定要再折腾一番才罢休,否则心中这口恶气难以纾解。可这是表演赛,每一手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下得胡搅蛮缠,难免还要惹人非议。思来想去,他便就此认输了。
现场掌声雷动,两位棋手站起身来,柳公二笑盈盈地将他们请到了台前。他问:“刚才这盘棋下得太精彩了,大家都看得意犹未尽。我想先问问顾墨白,你在最后这个局部,下了一招逃死子的棋,收到了奇效。这步棋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呢?”他这么问也是在揶揄顾墨白临场变招。
顾墨白权当没听出来,直率地答道:“我主要是看到他抱吃时候的棋形不好,自身有气紧的毛病,觉得这里有利用,深入计算了一下,就发现了这手棋。”
“你的这手棋下在了我们所有人的盲点上,你是有这样的行棋习惯,还是偶尔为之?”
“这个嘛,我一直觉得围棋的世界比我们所知的要深奥得多,所以习惯性地会往别人不注意的地方想一想。”
“好,那我想再请梁掌门谈谈对这局棋的看法。”
梁百川怒气未消,他尽量压抑着情绪说:“这局棋黑棋的进程一直比较顺利,虽然是后手,但进入到战斗以后,棋形总体比较厚,所以一直很好下。转换完以后,我觉得强攻中央一块白棋,很容易就能攻出目数,这个棋可以赢很多。但是没注意到他还有手段,中央一下攻不着了,棋也就没法下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说,本来一直优势,下到最后,一个大意,被对方反败为胜了,是这样吧?”
“没错!”
在大家的掌声中,两位棋手离了场。顾墨白仍回东跨院,梁百川则径自出府去了。
等宾客渐渐散去,顾墨白向刘师言道了歉。刘师言喜笑颜开,拍着他的肩膀说:“不瞒你说,你那一手下出来,可把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棋该怎么收场。可后来听了柳先生的解说,大家都明白了你那是一招妙手。虽然不符合规矩吧,却把全场的气氛炒到了极点。今天能看到这么一招妙手,大家都十分满意,老太太也很高兴,这都要感谢你啊。”
刘师言令人端出一盘银子,一共六十两,给顾墨白当谢仪。顾墨白再三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出了刘府,他又和张炳辉道了别。第二天便退了客房,启程返回白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