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逢危必弃
第二天,双方续弈,一开始就是你死我活的恶战,紧张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来。
顾墨白右边孤棋已经陷入重围,他先贴后扳,企图扩大做活的空间。胡润溪则直接点入了黑棋的腹地。这手棋他下得很快,相必昨晚早就想好了。这是极其凶狠的一招,却并不隐秘,属于摆在明面上的攻击手段。不管是顾墨白,还是研究室里的众人,都已经算到了这手,因此也做好了准备。
按照霍九思的想法,下一手黑棋应该直接扳在二路,这手棋几经讨论,被认为是局部的正解。扳完再虎,棋形很有弹性,如果一路再扳到一下,就能获得一个先手眼。倘若白棋一路打来破眼,黑棋可以用一招形状怪异的虎顶,将点入的棋子吃掉。或许是因为这手棋形状太怪,大家谁都没有注意到。顾墨白也没看到这手棋,他先下了四路粘,被对方一拐,先将点入的棋子连了回去。然后再二路扳虎,就慢了半拍。胡润溪还是一路打,因为点入一子已经连回,现在就吃不掉了。
当然,顾墨白自有活棋的手段。在对方点入一子连接尚未完善之际,他扳进去送吃一子,通过弃子,从下方探出头来,与下方黑棋取得了联络。两种下法同样是活棋,但霍九思是就地做活,活得干净、扎实,外围的借用更少。顾墨白的活法却让对方在外侧压迫了两手,这两手又对上方的黑棋产生了威胁。
右边的黑棋既然取得了联络,矛盾又转向了上方的黑棋。
上方黑棋的联络并不是一颗子连着一颗子的棒接,而是一个小飞的形状,一旦白棋的包围圈加固了,就有直接分断的可能。昨天的对弈中,顾墨白只是把这块棋的头出在了下方,企图和下方黑棋联络,但还欠一手棋。刚才损了两手,出头已经很不畅。此时又是胡润溪的先手,他再加一手,将这个头死死摁住,同时还瞄着右边黑棋的断点。右边的黑棋虽已联络,但这个断点实在要命,顾墨白无奈,只能先补右侧。白棋再加一刀,把上方黑棋左下、右下两条出路全部堵死。再看上方黑棋,不仅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腹地都被对方点着一手来不及补,三魂七魄已经十去其九,一点活棋的希望都看不到。
这盘棋,胡润溪自从掌握了缠绕攻击的主动权,先对右边黑棋发动攻击,因为下出缓手,使得上方黑棋得到加强,便再转攻上方。当上方黑棋快要安定时,又揪住右边黑棋狠狠点入,企图叫杀。黑棋好不容易做活右边,他再杀个回马枪,将上方黑棋置于死地。任凭黑棋左冲右突,始终也没摆脱白棋的攻势,缠绕攻击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众棋士看到这里,都觉得大局已定。只有寥寥几个人还在为顾墨白寻找活路,大部分人都已经放弃了努力,或起身活动筋骨,或放声闲聊了起来。董宜宾一边伸懒腰,一边说:“看来,这盘棋下不过中午了。”旁边的许知远还在摆变化,董宜宾拍拍他的肩膀说:“算了,吃大吃小的问题,做活是不可能了。不管怎么吃,胡润溪都赢定了。”
这时,门口有人喊道:“巡抚大人,学政大人和按察使大人到!”
大家赶紧起身相迎,只见河南巡抚阿隆,学政刘师言和按察使洪顺身穿便服,相继走了进来。刘师言这几天已多次露面,大家并不意外,这次连巡抚阿隆都来了,却实属罕见。不过,阿隆马上做出解释,说自己今天主要是来看望谢春霖,顺便观赛。
阿隆上任河南巡抚不久,谢春霖和他并不熟,之前只见过一面。又听刘师言提过,阿隆对白云道场独霸中原棋坛的局面并不满意,一直想多培养几股新势力,顺便把棋界也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因此特意加了小心。两人并没有多少话好说,互相问候了几句,便各自落座。
几位大人还没看到今天的进程,众棋士赶紧为他们拆解了一遍。阿隆看罢,皱着眉头说:“哎呀,真不巧,精彩的地方没赶上。看来顾墨白也不太抗打啊。”大家谁也没敢搭话。
这时,又有新的棋谱传来。再一看,顾墨白企图在白棋的包围圈上寻找破绽,又杀出一队棋子来。但这队棋子始终长不出气,在对杀中已经处于下风。阿隆说:“哎呀,这不越死越多嘛。”可紧接着,顾墨白下出一步尖顶的巧手,竟让白棋难以招架。阿隆又是一阵感叹。
其实,这几手棋虽然花哨,但都是必然的。顾墨白的巧手胡润溪自然也看到了,但他的意图本来就在弃子杀龙,将外侧五子弃给顾墨白,自己就能将黑龙的左侧完封。虽然付出一点代价,但吃得更踏实。
大家看出阿隆不怎么会下棋,便逐渐散开,各自研究去了。
顾墨白刚才大龙陷入重围后,便感到大势已去。局部空间太狭窄,想做出两只眼势比登天。他算来算去都没有活路,又不甘心就此认输,一时竟神思涣散起来。突然间,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他不禁问自己,难道大龙死了就无法赢棋了吗?他隐约想起了一盘现代名局,对局者是日本的两位围棋巨匠小林光一和武宫正树。那盘棋,小林光一已将武宫正树的大龙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阵亡。却没想到武宫正树竟然将大龙弃掉了,利用对方吃龙的时机,一连抢了三个大官子,最后竟反败为胜。
顾墨白想起此局,精神为之一振。再看今天这局,大龙虽难以成活,但右边已经踏破了白棋的边空,自己开局时候又拿到一个大肥角,若能弃掉大龙抢占几处大官子,或许还有转机。围绕这个思路,他开始谋划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首先,大龙左侧还留有一个突破口,若想直接突围,必将被对方强行封锁,将越死越多。但若换个方向,从外往里钻,对方为了吃棋,只能缩小包围圈,自己便可以趁机获利。
其次,右上白角是一个星位单关守角,内部还很空虚,若能假装做活大龙,实现先手掏角,便能赚取大量实利。利用这个先手,再抢一个大官子,就能最大限度地拉近差距。
想到此处,他便先到左侧骚扰。胡润溪为了吃龙,只好弃了五子给他吃。他以为自己是在弃五子吃大龙,殊不知顾墨白却是在弃大龙吃五子。吃掉五子本身只有十目价值,但还留着断吃四路三颗白子的余利,价值更在十目以上。
左边得了便宜以后,顾墨白开始活动大龙。他靠在右上白棋的单关角上搭眼,胡润溪早有准备,马上点在了黑棋的眼形上。这颗子虽孤军深入,但周围援兵太多,黑棋根本抓不住。顾墨白不顾断点被刺,继续往角上钻。胡润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黑龙分断。黑棋不做挣扎,反从角里往外推,连贴两手,把白棋送了出来。下到这里,顾墨白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是要做活,而是要掏角。但胡润溪并未提起警惕,他觉得,只要能吃住大龙,角空不要也罢。于是,他连长数手,将黑龙彻底鲸吞,殊不知却犯下大错。
能在比赛中吃到这么大一条龙,胡润溪的心情极其愉悦,也就没有去思考其他可能性。倘若他在杀龙前先往角上长一手,留一个伏兵,那么后面的结果将大为不同。黑棋再掏角时,由于这个伏兵的存在,并不能轻易成活,最终会形成双活的局面。双活就意味着双方在这个角上都没有目。但少了这个次序,黑棋便掏出了四五目的一块活棋。四五目棋在职业比赛中可谓巨大,而且是白来的利润。
顾墨白把角上掏活后,再将左边四路三子断吃,这是刚才吃五子的余利,也是一步接近十二目的大官子。胡润溪看到实地连连受损,心中十分不快。他仔细清点了一下目数,想看看自己还有多少优势,却意外地发现,屠龙后,不仅没有赢,甚至连先着优势都荡然无存。他以为自己点错了,再仔细算一遍,还是如此。他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还是诧异怎么会变成这个局面。他对屠龙的得失做了一番分析,发现自己杀掉黑龙获利四十五目,而左边弃五子损失十目,被断吃三子损失十二目,角地被破掉二十多目,考虑到角上自己欠着一手棋,折半计算也有十一目强,白棋自己又掏活了五目,这样一算,损失的目数也接近四十目。这一战的成果十分有限,甚至无法弥补右边空被破的损失。
算到这里,胡润溪彻底明白了,其实他一直都是盲目乐观,杀掉黑龙远不是棋局的结束。此时的盘面白棋略落后两目,却掌握着先手,可以认为是均势。那么谁输谁赢,还要在官子中见分晓。胡润溪经历了此番大起大落,心情难以平静。看到天已过午,便申请去吃点东西,好趁机调整一下状态。这也是比赛经验的体现。裁判自然应允。
顾墨白也只好暂时离席,泡了一壶毛尖,到回廊里找个没人的角落默默喝茶。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漏网之鱼的快感。可比赛胜负未分,他也丝毫不敢大意,不住提醒自己要保持专注,应对后面的争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