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往事
战局越拖越长,顾墨白也就有了更多时间和龚十二娘相处。谈起比赛进程,顾墨白不免忧心忡忡。如今之计,只能期待董宜宾终结苏揆之,若是真到了霍九思出场,他将拿后手,想赢绝非易事。
龚十二娘很有耐心地劝他,想出不少主意帮他解闷。只是她生意繁忙,片刻不敢离店,也就不能陪顾墨白出去散心。不过,两人通过聊天,关系也迅速热络起来。
顾墨白得知,龚十二娘今年二十二岁,和自己同岁。他好奇道:“二十二岁还没许配人家吗?我看大家怎么不到二十岁都嫁了?”
龚十二娘听了这话,长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黯然。她说:“在暖红轩里,大家照顾我,都管我叫姑娘。可是离了这里,在望湖楼上,你可听过有人喊我姑娘?”
顾墨白发觉自己问错了问题,赶紧说:“我口无遮拦,姑娘多原谅,若是不好开口就不谈了。”
龚十二娘苦笑道:“也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开封街面上多数人都听过我的事情,我不知你竟无所闻。说说也无妨,只要你不嫌凄苦。”她支走了丫鬟,亲自烧了茶,慢慢讲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原来,龚十二娘本姓林,她父亲乃是故河南布政使林敏。林敏自幼饱读诗书,才思敏捷,后来考中二甲进士,做了翰林院庶吉士。权倾朝野的大学士索额图看重他的才学,有意拉拢他,将他外放为华亭知县。
当时,华亭县出了一个大官,乃左都御史王鸿绪。康熙二十六年,王鸿绪丁父忧去职返乡,期间收受嘉定知县五百两白银的贿赂,被林敏查了出来。时任左都御史郭琇正在准备弹劾王鸿绪、高士奇植党营私,扰乱朝政,林敏便联络郭琇,提供了王鸿绪在当地的许多罪证。可无奈康熙不想扩大事端,此事便不了了之。
当时,郭琇因弹劾了大学士明珠、余国柱,颇受索额图赏识。这次林敏又协助了郭琇弹劾王鸿绪,索额图更是对他青眼有加,破格提拔他为苏松盐道,后于康熙三十八年任河南布政使。
龚十二娘是林敏的幼女,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们家在故土并无祖业,她自幼便跟着父亲转任各地,林敏对她极为宠爱。他们本就是书香门第,龚十二娘自幼读书识字,林敏不仅不管,还不时加以点拨。渐渐地,龚十二娘的学识已经不让须眉。她还颇喜欢各种技艺,无论是茶道、围棋、书画、琵琶,都是辗转四方时,请当地的名师传授,加上她悟性极佳,很快就能掌握要领。
谁料,康熙四十二年,权倾一时的索额图也被幽禁赐死,而王鸿绪此时早已是朝中重臣,又依附八阿哥胤禩,便趁着朝廷肃清索党之机弹劾林敏。其实,林敏并未有意攀附索额图,只是多次受索额图拔擢,在外人眼里自然也就是索党。很快,林敏就被缉拿进京,没几个月便病死在狱中。他的家人也未能幸免,男丁被发配宁古塔,女眷则被当作官奴贩卖。
龚十二娘当年十八岁,和工部韩侍郎之子已有婚约。既出了如此变故,婚约自然也不作数了。她后来被卖给了当地大盐商龚某,做了第十二房小妾,大家便称她龚十二娘。她自幼当惯了小姐,哪受得了这份委屈,终日以泪洗面。可现在想想,被卖到龚家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若是卖到别处,更不知是何等命运。
龚某前半年对他颇为宠爱,可见她终日郁郁寡欢,便开始慢慢冷落她。不成想,龚某有一天突然暴病身亡,龚家顿时大乱,两个儿子分掉了家产。
龚某生前妻妾众多,自然不能都留在府上。龚十二娘毫无根基,很快就被排挤出来,让她去乡下居住。龚十二娘不肯,变卖了龚某生前送她的金银细软,在城里另租了一处小屋住下,又开了间小茶水铺维生。她模样好,茶艺也精,很快就有了名气。
暖红轩本是茶叶商罗某开的,虽然地段好,货源好,但始终生意平平。后来他看重了龚十二娘的本事,便请她来经营暖红轩。龚十二娘打理不上一年,就把暖红轩打造成了开封最有名的茶室。后来,龚十二娘用积攒的钱把暖红轩的招牌买到自己名下,店铺的收入完全归龚十二娘所有,罗某只收地租和供货的费用。
暖红轩出名以后,龚十二娘身边不乏公子王孙的追求,但都只是看中她的美色,把她当做艺伎之流而已。她已做过人妾,又满城皆知,上等人家自然看不上她。她自己也心高气傲,不甘屈就于人,慢慢就断了再嫁的念头。
她说:“我现在倒是个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乐得逍遥自在。”
顾墨白听罢,半晌无语。
龚十二娘道:“公子听了我的故事,怕是要跟着烦心了。”
“我没想到,姑娘还有这样一段经历,平日里却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你也是失意人。”
龚十二娘笑道:“我倒真不觉得失意,眼泪都在龚家流完了。慢慢的,该忘的事就忘掉了,很久都不会再想起来。”
“你家人都有消息吗?”
“我父亲死在了bj狱中,两个哥哥都去了宁古塔,音信全无,怕也是九死一生。我爹出事以后,我娘气急而亡,倒是没遭什么罪。”
“那你倒跟我挺像,我也从小无父无母,跟着师父长大的。你说的这些经历,我也能理解。别人会觉得,这样孤零零的多命苦啊,可习惯了也就那么回事。人生并不是家庭美满才算幸福,一个人开开心心的也是幸福啊。”
“是啊,人的活法多着呢,我觉得我这样也很好。别人觉得这是流落江湖,可我觉得自由自在。那些成了家的女人,就是嫁到龚府那样的豪门,又有几个真的开心了?”
“何况你还能自食其力。”
“没错,自食其力可太重要了。龚某一死,他们家闹了个底朝天,要是有谋生的手段,随他闹去,我自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当时我被撵出来,也吓得半死,心想要真活不下去可怎么办,没想到靠这点生意撑了下来。”
两个人聊得越深入,越觉得彼此颇为契合。顾墨白虽然没想到龚十二娘嫁过人,可他毕竟是现代人的思维,并没有当做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他问道:“你是进了龚府以后才改叫龚十二娘的,在家的时候叫什么呢?”
“小时候家里都喊我青青。”
“那我以后也不喊什么‘十二娘’了,那是你在龚家用的名字,现在你早就跟他们没关系了。我就喊你‘青青’如何?”
龚十二娘低头道:“好久没人这么叫过了,公子偶一提起,还怪让人难为情的。”
顾墨白道:“龚十二娘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你这一段磨难。现在磨难已经过去了,将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你也该用回原来的名字了。”
“纵使还叫我青青,也回不去年轻时的那段生活了,还提他作甚。还是不叫了吧。”
顾墨白无可奈何,又大为惆怅。他本意是想和别人叫法不同,以此显示自己和龚十二娘关系特殊。可她并未答应,是不想让两人的关系发展到那一步吗?还是对此事真的毫不在意?顾墨白颇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