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寤寐思服
围棋比赛里,越是开局阶段,大家下得越慢。此时局面空旷,选择极多,每一手棋都会影响到盘上的格局,棋手一般都极其慎重。两日制棋战里,头天上午一般只能下三十手棋,就算只下二十手都不算罕见。
可是今天的比赛,双方落子速度很快,棋谱源源不断地传来。弟子们把新传来的棋谱摆完,说:“这是第二十九手。”
大家纷纷吃惊道:“照这速度,不知一上午要下多少手棋。”
正赶上张炳辉从对局室出来,大家赶紧向他打听,怎么今天下得如此之快。
张炳辉道:“我看主要是苏先生快,霍九爷一开始还是按正常的节奏下,慢慢地也被他带了起来。可能是不甘示弱吧。”
杜奕可说:“这可不是好事,师叔本不是这样的节奏,现在落入对手的步调了。”众弟子也都有同感。
谢春霖却说:“我看倒未必。现在局面很平稳,正是九思喜欢的格局。这个时候下得快些,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他这么一说,大家才转忧为喜。
谢春霖接着说:“可现在的局面有点难以抉择,该下的大场都下完了,黑棋要到哪里打开局面呢?”
大家重新回到棋盘前,开始了研究。正如谢春霖所说,一眼可见的大场已经没有了,剩下有几个不错的选点,但都各有优劣,怎么选都难以称心满意。这正是体现棋风的地方。
大家争论不休之时,新的棋谱传来,霍九思选择二路飞进角。这手棋目数很大,但对双方的强弱没什么影响,更像是一招官子。在开局阶段早早抢一手大官子,通常都是缓手。但霍九思却有他的思考。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目标,与其盲目出击,不如先捞实在的目数。这正是霍九思的围棋哲学。看不清局势的时候,很多人依然会主动出击,霍九思却敢于先观察,再后发制人,这正是他围棋的从容之处。
而接下来一招,苏揆之对刚才被夹攻的棋子再补一招。之前下过一手尖,这时再往中央大跳。这三颗子马上显得出路开阔。他这手棋,也符合无棋自补的道理。
双方都下得极其稳健,甚至说都有些缓也不为过,大有一较官子功夫的态势。看来双方都知道对手的实力,不敢轻易出手。
不过,双方落子速度倒放慢了下来,上午只下到了三十五手。
棋迷们本拟看一场精彩纷呈的较量,一看局面如此沉闷,都显得有些失望。柳公二和韩钟方没有足够的素材讲一整个上午,中间请出林佳木讲解另一局棋,便是顾墨白和胡阳夏的对局。棋手下棋慢,观众看棋快,中间会有大量时间的留白。在其中加入一些其他棋局的讲解,也是棋赛中的惯例。
林佳木一走上舞台,便有人推上一张带滚轮的大棋盘,把原来的大盘替了下去。顾墨白这盘棋已经下完多日,棋手们不断研究之后,形成了较深刻的看法,对于双方的妙手与失着也有了清晰的判断。因此,林佳木一讲起来,完全不同于柳公二的风格。
柳公二由于是现场发挥,不易讲不出太深刻的内容。他的长处是善于调动气氛,即便是基本手筋也能讲得妙趣横生。观众们懂或不懂,都能听得津津有味。林佳木则条理清晰,变化繁多,颇能解出棋中三味,越是有水平的观众越能体会其中的妙处,初学者则不易跟上他的节奏。
龚十二娘本来已经看得有些乏味,现场突然讲起顾墨白的对局,她马上就打起了精神。她棋力不弱,对林佳木的讲解颇有领会,尤其是顾墨白下的一些好棋,她之前看棋谱时并未注意到,以为只是一种趣向,现在听了林佳木讲解,才知道其中有着诸多巧思。她想起自己在望湖楼上和顾墨白下棋,只让他让了三子,确实有些不自量力,不禁哑然失笑。
翠儿在一旁说:“我可明白啦。”
龚十二娘道:“你也能听出好来?”
“我不是听出来的,是看出来的。你看你,脸都红了。”
龚十二娘笑嗔道:“你个小蹄子,看棋就看棋,又胡思乱想啥了?”
“我哪有胡思乱想,只怕姑娘神思先飞走了。你一看顾墨白下得好,就打心里高兴,看下棋都能看得乐不可支,这心思我全都明白。”
龚十二娘看看旁边的观众,道:“还这么多人呢,就在这儿胡说八道,你再说我就恼了。”
“好好好,那就不在这儿说,不敢耽误了姑娘看棋。”可消停了没两分钟,翠儿又说:“真想见一见顾公子,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现场呢?”
龚十二娘道:“他来不来有什么打紧,我们专心看棋便是。”
“我是没什么打紧,我怕有人觉得很打紧啊。”
“你这小丫头别瞎说,我看他们职业棋士也不怎么到赛场来,咱们想来想去的,有什么用呢?”
“别人不来倒没什么,我猜顾公子一定会来,咱们耐心等着,看我猜的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么猜?”
“这样才叫心有灵犀啊!”
龚十二娘面红耳赤地拧了她一下,道:“这张臭嘴,成天地胡说八道。”
林佳木这局棋讲了四分之一,又换上柳公二。柳公二只讲了最新一谱的四手棋,就说:“前方的消息说,两名棋手下到这儿就吃午饭了,咱们今天上午也就先讲到这儿,大家休息一下,未时继续开讲。”
棋迷们纷纷起身往外走。龚十二娘怕街市上人多,难免拥挤,不愿去店里吃饭,就提前准备了吃食。她见女观众们自带午饭的不少,男观众们基本都出去了,但很快就有不少人带着食物回到现场吃,方便他们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
龚十二娘和翠儿刚吃完,顾墨白忽然提着一个油纸袋走了进来,不是从入口,而是从舞台后面,这样可以直接来到第一排的棋手专座。研究室本是茶馆,只提供茶食,没有正经午饭,大家还得回客栈就餐。客栈里今天准备了羊肉泡馍,顾墨白怕膻,不仅不吃羊肉,连闻都闻不得,便出来单独吃。街市上早已客流如云,大热的天他不愿意去挤,突然想到讲棋大厅里此时人少,便买了些食物带到这里。
翠儿马上就看见了他,马上喊龚十二娘看。龚十二娘微微一笑,道:“来就来嘛,也很正常,你别大呼小叫的。”
翠儿不管,大声喊起顾墨白的名字。这时很多观众都已经回到了大厅,人声嘈杂,她声音又小,顾墨白根本没有听到。
龚十二娘道:“这成什么样子,你也别喊了,我们就远远地看着好了。”
翠儿说:“可惜把带来的点心吃完了,要是还有剩的,我就送些给他。也不知道他买的什么,让我看看。”她站起身,扒着栏杆往下望去,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烧鸡,还有油饼,吃得倒也简单。”
龚十二娘噗嗤一乐,说:“你比我还关心。”
“那是,看看他爱吃什么,下次咱们也给他这么准备。”
正说话间,下午的比赛开始了。先由霍九思落子,他在对方上边边空上镇了一手。这手镇意在侵消,防止对方模样继续做大。如果白棋补一手,黑棋可以高高兴兴地连回去。可苏揆之必然会反击,他先跳起分断黑棋联络,黑棋则不再理会,转而挡角。
黑棋的这手镇下完以后就不做处理了,显得很轻灵,可弃可取,可细细一想,节奏有些凌乱,缺乏必然性。顾墨白看完这三手,脸色大变,收拾一下还没吃完的烧鸡,赶紧回观战室去了。
翠儿赶紧喊龚十二娘,龚十二娘自然也看在眼里,她马上明白局面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