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若非传召,谢行舟来东宫寻他,一般是有政事相商。
洛玠正好也想同他说一说工部的事,让人把一旁的案几收拾了,便命宫人带他进来。
他放下看到一半的古书,掀起杯盖喝了口茶,谢行舟便到了。
白衣郎君站立在珠帘外,解下狐裘交予侍从,他往里踏入一步,躬身便要行礼,却被洛玠按住了手。
“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多礼。”
“殿下仁厚,但礼不可废。”谢行舟轻轻抬眸,笑过之后温柔双眸波光潋滟,看得洛玠怔了一怔,手上松了力道。
谢行舟将礼行完,才站直了身,关切地问询,“殿下这几日身子可好?”
“一切无恙,”洛玠答了一句,宫人自觉地为二人斟了茶,他抬手指了指对面,“坐吧。”
谢行舟温声谢过,抚平衣摆落了座。
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眸中露出半分讶异,“……这是梅枝上的雪水。”
“我就知道行舟能尝出来,”洛玠眼眸微弯,唇边带出一丝笑意,“如何?”
“银白隐翠,清香馥郁,回味绵长。”谢行舟说罢,又似乎有几分疑惑,“但仿佛不是殿下身边宫女所作。”
洛玠微微一诧,不由笑了起来,“这你也能发觉?想必是不知道在我这喝过多少茶了。”
他也没有隐瞒,直言道,“的确不是悯月煮的,是我近日新收的一位侍从。”
谢行舟闻言,神色微微一怔。他搁下茶盏,低头看一眼清澈的茶汤,又抬头看一眼太子殿下,迟疑片刻道,“臣近日……”
他细细揣摩着用词,“臣近日看了一个故事,觉得还算有趣,殿下可要一听?”
洛玠抬了抬眉,凝眸看向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打量,“行舟今日寻我只是为了讲一则故事?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倒也不是,只是方才忽然想起,恰巧觉得可以讲给殿下,”谢行舟眸光微敛,声音放得愈发轻柔,“臣并非为此而来。”
“哦?”洛玠被激起几分兴趣,坐正了身子,“那我倒要听听,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好,”谢行舟柔声应下,抛出了一个问题,“阏与之战,殿下可还记得?”
“赵奢出其不意大败秦军,曾经赵太傅最爱讲的战役之一,行舟不是与我一同上的课么,难不成已然忘了?”
“自然没有,”谢行舟微微一笑,轻声道,“当时殿下故意戏弄夫子,夫子恼怒之后还是我替您挨的手板,怎么能忘?”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洛玠被他的话逗笑了,忍不住道,“行舟,论记仇,你也不比我差到哪去。”
“殿下谬赞,”谢行舟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笑一声,而后缓缓道,“那么嬴异人,您也应当还记得了。”
洛玠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谢行舟望着他,眼眸温和,嗓音依然轻柔,“阏与之战大败后,次年秦国攻赵失利,太子太后先后离世,朝中动荡,无暇他顾,因而秦昭襄王与赵国和谈,为表诚意,他送出了孙儿嬴异人为质。”
“但秦国实力强盛,此举不过是为了休养生息,之后两国依然摩擦不断,嬴异人身份尴尬,生活困窘,不仅为人轻视羞辱,甚至赵孝成王为泄愤还想要杀他。”
谢行舟说到这,略顿了顿。
他仿若不经意地瞧了眼太子的神色,又轻轻转眸,“然而幸运的是,嬴异人遇到了吕不韦。他不仅设法逃回了秦国,还得到了华阳夫人的喜爱,被立为储君,而后登基攻打赵国,一举夺下三十七座城池。”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告一段落了。
洛玠往后一仰靠在软枕上,淡淡的目光往下,落在谢行舟身上,谈不上冷,却不复方才的柔和,“这便是谢卿要讲的故事么?”
他不大满意的样子,“多少年前就听过了,陈腔滥调,太过无趣。”
“旧瓶装新酒,”谢行舟轻轻笑了笑,“臣只是忽然在想,若是赵孝成王不为难苛待嬴异人,予他正常的生活,也不因泄愤而试图杀他,嬴异人又是否会成为吕不韦的奇货?”
洛玠兴致缺缺,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谢卿觉得呢?”
“臣以为,或许是不会的。”谢行舟温声说,“但过往之事谁说得准,双方敌对,君王都有自己的考量,也并非后世之人可以轻言妄断,不过么……仁君总是受人爱戴一些,小人难以攻讦,也免去了许多风波。”
话音未落,他抬起眸,对上了洛玠的目光。
太子殿下不知何时敛去了笑意,静静地注视着他,“谢卿这个故事,孤听明白了。”
他目光浅淡,“作为回礼,孤想起一个从民间听来的奇闻,不如也讲给谢卿好了。”
谢行舟沉默一瞬,有几分意料之外,而后敛眸轻声道,“愿闻其详。”
“扬州有一富商,老来得子,万般宠溺。”
“这富商有个死对头,在竞选皇商的时候给自家使绊子,私底下也不知使了多少阴招,或许是因为四处树敌,终于有一天这死对头倒台了,一个人带着妻儿卷款逃亡,家里只剩下个庶出的女儿。”
“仇恨的众人哪管什么仁义道德,是个女儿也要拉去卖了抵债,但富商和妻子看这姑娘和自家孩儿差不多年岁,心生不忍,便将人偷偷地带回了家。”
“到这里,这事本该成为一桩美谈。”
洛玠停顿片刻,眼睫微抬撞上谢行舟的视线,笑叹一声,“但小少爷长大后,瞧见了姑娘的容貌心生喜爱,便纳了她为妾。不过这事传出去不太好,富商和少爷都在府内下了禁令不许议论,可偏偏奇怪的是,没过几日少爷的好友竟然登上门来,询问他是否确有此事。”
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洛玠凤眸微抬,半是疑惑地问,“谢卿,你说他是从哪知道的?”
谢行舟心思急转,几乎是瞬间跪下身来,“殿下——”
“这么紧张做什么?”洛玠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孤只是一时好奇,谢卿答不上来也无妨,毕竟是旁人的故事,你又如何得知缘由,孤又不是如此不讲道理之人。”
但谢行舟却明了他话中深意,知晓这已是不悦的征兆,依然跪伏在地上。他犹豫片刻,还是答道,“……臣以为,是府里的下人走漏了消息。”
洛玠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下人明知禁令,还敢往外头透露,莫非是不怕死不成?”
他思索片刻,话锋一转,“除非——”
洛玠啪地一声阖上了茶盖,“他本就同主人家不是一条心。”
谢行舟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几乎攥出了汗水,他喉结滚动,唇角抿紧,却无从辩起,“……殿下所言甚是。”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哪家的下人没几个有私心被收买的呢,”洛玠漫不经心地垂眸,望向地上跪着的谢行舟,语气依然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谢卿,多年好友若是因这点分寸伤了情分,孤觉得甚是可惜。”
这是最后的通碟。
但也为他指出了一条明路。
谢行舟沉默几瞬,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而后垂首道,“……是,谨遵殿下旨意。”
洛玠没再看他,重新拾起一旁的古籍,“孤乏了,你退下吧。”
“是,”谢行舟躬身行礼,“臣告退,殿下好好歇息。”
他低着头后退几步,转过身掀开珠帘,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不是寻常侍从的装束,一身灰色麻衣掩不住矜贵之气,面容俊朗孤傲,并不十分的陌生。
正是方才他二人谈及的主角——
南朝质子,晏不归。
谢行舟在心中轻念了一声他的名字,又叹了口气,无声地退出了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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