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一句话而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过往的每一次一样。
可这时候洛玠却说的是,不要他去了。
晏不归怔住了,甚至有些反应不及,他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乌黑睫羽颤动着,愣愣地注视着洛玠,似乎在追要一个答案。
但是洛玠却没有施舍给他半点眼神,连给他再次确认的机会都没有,只留下那么一句吩咐,便回过身同封临朝外走了。
那神色瞧着,似乎是很高兴的。
晏不归攥紧了手,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着青白之色,但殿内诸人却无一能同他感同身受,各司其职,寂静得叫人心慌。
隐在暗处的十一身形一闪,朝他伸出了手,“晏公子。”
手中的托盘似乎有些千斤重。
晏不归不知道怎么,胸膛内涌起莫名的酸涩,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可十一并不关心他心中所想,只是眼见主子走远,手上一个用力迫使人放开了手。
他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步履匆匆,身形却很稳,几步便追上了洛玠,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像一道永不褪色的影子。
如此的般配,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又好似无尽的将来……
晏不归恍然一惊——
他方才,在想什么?
洛玠不要他陪,不奴/役折/磨他,对他失去兴趣,不是更好吗?
不过数月而已,一些驭人的手段,就真让他忘了自己是谁,把自己当成洛玠的侍从了吗?
晏不归在心底冷笑一声,握紧了拳,面上却半点不露声色,依然维持着骤然失去主上恩宠回不过神的小可怜模样,暗暗环顾四周。
宫人来来往往,无一靠近。
这着实在他意料之中。
毕竟得意些的,早就随着太子仪仗一道去千鲤池伺候了,而留下的这些,本就是没有资格到殿内近身的,更别说敢在洛玠不在时靠近内殿或是进去了。
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晏不归却并没有太多的冲动,甚至较平日比还要更为冷静谨慎些。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目光痴痴地追着太子的身影,直到连仪仗的影子都消失不见,才仿若回过神来,大受打击地摇晃了一下身躯。
那样子瞧着,很是失意。
但或许是打量的目光太多,不乏恶意讥讽的,青年不想叫旁人看了笑话,狠狠地朝外头看了一眼,用力地关上了殿门。
砰地一声,宫人的视线被隔绝在外。
晏不归闭了下眼,深深呼吸一瞬,再睁开时已然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神色。
却并不叫人陌生。
若是洛玠在这,自然能看出这副冷傲矜贵的样子与初见时分毫不差,甚至像是被打磨过的玉石一般,愈发有了梦里南朝称帝时的气魄。
只是很可惜,至今无人得见。
晏不归快步走到洛玠方才待过的桌案前,瞧见那一封随意摆放着的奏疏后神色依然冷静,寻了方素帕拭干净手,细致地观察过周遭后,才小心地拿起了那道奏折。
方才洛玠与齐小公爷说话时,是屏退了殿内宫人的,却忘记了还在内殿为他温酒的晏不归。
不过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自从他变得乖顺,身上的刺仿佛被拔得干净,尤其是上一回主动讲出采薇的存在之后,洛玠对他似乎是彻底失去了戒心,又或许没有,但因为有着足够的自信叫他跑不出东宫,因而并没有什么防备。
晏不归偶尔也能听得几句政事,而这一次……
他将奏折快速阅览了一遍。
如他所说,的确是监察御史在弹劾齐参将受贿,这位御史的名字他也知晓,不属于任何党派,是位孤臣,但皇帝没有任何朱批,加之从洛玠的态度也可以看出,这道折子大概率是要留中不发了。
晏不归手指一顿,翻开了其间折着的信笺。
比起那道奏折,这封情报上调查的情况便要详细许多。谁人于何日上门拜访齐参将,待了多久,行贿是为了求他办何事,以及齐参将用这笔钱财做了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如此可怕的探查能力……晏不归心中微惊了一瞬,为洛玠手底下的力量,又很快按捺了下来。
毕竟,洛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手段,他早已经亲身体会过了。
而除开这些,更叫人出乎意料的,是有着一掷千金名声的齐参将看起来是用这笔钱修建了府邸,实际上全拿去慰问了亡故将士的亲眷。
事情做得隐秘而熟练,显然不是第一回。
晏不归心绪复杂了一瞬,忽然不知道这世间传闻背后到底有多少的水分,如齐参将,又如洛玠,甚至,连他自己也是……
可青年素来清醒而理智,这样无谓又多余的情绪,很快便被摒弃。
晏不归将此案诸多细节一一记下,随后将信笺仔细地夹回了奏折里,分毫不差地放回了原处。
确认无误后,晏不归抬步回到后殿。
朦胧的水雾里,英俊青年坐在池旁,他垂着眸,眉目桀骜而冷淡,薄唇轻抿着红,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微微皱了下眉。
眼下其它都无碍,只是要将消息传出去,却不容易。
东宫在经过上一次采薇之事后,由十一和封临为主铁血整顿了一番,如今几乎是铁板一块,除非洛玠放他出了东宫,不然他全然没有与外人接触的机会,更别说传递消息。
但洛玠素来要他贴身伺候,即便是如今日……
晏不归不自觉地抿了下唇,带出一丝烦躁。
即便是如今日,他不知为何不要自己了,但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他也不可能有机会离开。
然而,就在晏不归犯难之时,另一边千鲤池旁,却是岁月静好。
阳春三月,柳枝抽了新芽,午后日光正盛,伴随着微风,絮絮拂过人的面颊。
园子是新修的,虽叫作千鲤池,但有湖有亭,是上一回洛玠跑到行宫看雪落水后皇后特意让人仿着建的,生怕他哪一天又心血来潮。
这不,才修好没多久,便派上用场了。
封临执着鱼竿,那双常年隐在黑色披风下的手指修长有力,是不见天色的白,却不显得病态,只是太过锋利,分明是一派悠然垂钓之景,却无端让人觉得下一瞬他手中长竿便要如利刃刺破胸膛。
而比起他,一旁的洛玠就要随性许多。
他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一手拎着鱼竿,连饵都没挂就漫不经心地甩进了湖里。
一圈圈涟漪散开,游鱼不见了踪影。
洛玠眨了下眼,侧头看向封临,“啊,好像把你的鱼惊走了。”
他大约是故意的,面上藏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但又悄悄掩住了,那张无辜苍白的面容如稚子般,纯真可欺,即便人人皆明了是顽劣,也不忍苛责。
何况是封临呢?
他抬起眼,黑色帽檐遮不住日光,落在那双森冷的眼眸上,平添了几丝暖意,“殿下看错了,是鱼自己跑了。”
洛玠一愣,眼睛又眨了下,“真的吗?”
“是的殿下。”封临微不可察地思索了一下,而后一字字道来,“您或许没有注意,臣方才手不稳,轻轻动了一下,所以鱼自己跑了。”
他讲得认真,嗓音低沉,分明是极其铁面无情的人,平日里见到再多哀嚎血腥也不会有半分心软动摇,这时候说起谎来哄人却又顺遂自然,好似确有其事一般。
洛玠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有些自得的样子,“要不要和孤比一比?”
封临俯首应道,“但凭殿下吩咐。”
洛玠轻轻抖了抖鱼竿,瞧了眼西斜的日头,“时候也不早了,就比比谁先钓起第一条鱼吧。”
“好。”封临望着他,转眸看了一眼湖水,又回过来看了一眼他,难得有些欲言又止。
洛玠挑了下眉,流露出几分疑惑。
封临沉思片刻,还是提醒道,“殿下,您还没有放饵。”
如此一来,即便他想放水,也难为无米之炊。
太子殿下着实被他的实诚惹笑了,大抵是太了解这个人了,他竟从封临细微之处的神色读出了后头这半句话,眼睫扑闪扑闪的,连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意,“封卿没听说过姜太公钓鱼么?”
封临一顿,低声道,“姜尚因命守时,立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尚自言曰:‘负命者上钩来’。”[注1]
他如同被考察功课的学生般诵完了夫子要求的字文,思索片刻,还是实事求是道,“但是殿下,姜尚钓的并不是鱼。”
洛玠轻笑出声,眼瞳中盛满了明亮的日光,但那里头的笑意,却比日光更勾人,叫封临不敢直视,“那封卿怎么知道孤要钓的只是鱼呢?”
他眼睫微垂,含笑朝他眨了一下,随手将鱼竿斜插在湖面横斜的柳枝上,而后从十一手中接过饵碟,随手捞起一把,洋洋洒洒地抛了下去。
平静骤然打破,游鱼接踵而至,搅乱了一池春水。
洛玠弯眉一笑,寒风吹乱他的头发,仿佛将地上两人的影子织在了一起,“这下,饵已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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