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伤口
不能犹豫太久,犹豫有时默认为难;而在陈修泽面前,为难意味着不够重视他。
不能回答救梁其颂,除非她真的想让梁其颂去死。
方清芷用了一秒钟回答他的问题“你。”
陈修泽笑了,问“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你是我的男友,”方清芷说,“我当然要先救你。”
陈修泽没有继续追问,有些不合时宜的追问的确需要适可而止,再往下,反倒更加不礼貌。他们都是聪明人,懂得见好就收,打破砂锅问到底,极有可能收获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都明白。
方清芷腹痛,晚上早早休息。陈修泽没有,他等方清芷入睡后才离开,阿贤已经等候在外。夜晚里的酒店安静,向下,赌场中人头攒动,陈修泽同阿贤走另一条路,抵达不对普通客人开放的豪客区域。
陈修泽对赌场没有好印象,他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对血亲的怒其不争,若非当时下定决心斩掉那一小截手指,只怕现如今仍要一遍一遍地捞弟弟。专门负责接待贵宾的房间中,宋世南已经畅快地玩一场,看他表情,必然是收获颇丰,正惬意地半躺在猩红沙发上,口中含着雪茄,梁其颂半俯身,正为他点火。
下一场的人还未来,宋世南吸了口雪茄,烟雾吐出,喷到梁其颂眼睛上,他像瞧不到,只问陈修泽“不来玩一局”
“算了,”陈修泽微笑,“我不会。”
宋世南遗憾摇头“大鱼大肉不吃,烟酒色赌也都不碰,你难道要做苦行僧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梁其颂站在宋世南旁边,他的眼睛被烟雾些许熏到,有淡淡的痛,仍要站着。服务业么,更何况还是他们这种,客人的一句话、偏好就能决定是否能有巨额钱财进账。
陈修泽说“我若是要做苦行僧,也不会结婚了。”
梁其颂猛然抬头看他。
宋世南也愕然“什么”
“我妻子还在读书,所以婚礼大约要向后延一延,”陈修泽从容地说,“届时还请赏脸,去喝杯喜酒。”
宋世南大笑出声,连连点头“没错,你如今年纪到了,也该有孩子。我同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三儿子都已经学会走路了只别像陆廷镇,啧啧啧,看上他侄女讲好听些,是养侄女,其实那样看着,同养女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陈修泽轻咳一声“宋生。”
他这么一咳,宋世南立刻醒转,不再提这事。
宋世南看了眼旁侧的梁其颂,笑着让他去拿东西。梁其颂已经在这里久了,怎么会不知是何含义,默然退下。
宋世南点名要某一家店刚做好的点心,外面风冷雨斜,梁其颂穿着白衬衫,撑着一把伞,距离不远不近,开车反倒不如步行更方便。雨水被吹到斜斜地飘落梁其颂脸颊,湿漉漉的感觉总能令他想到几月前自己被人划了脸的那一刻,他的血液也是如此蜿蜒向下痛是痛到骨子中,更多的还是屈辱无论男女,谁不爱惜自己的一张脸,偏偏梁其颂不能,他催债催得急了,对方虽然给了钱,却也不爽地拿刀毁了他的脸又能如何呢梁其颂只能继续在这里苟活,去医院做手术,抹药膏,争取早日把这个疤痕消除掉何曾可笑。
但他的确没有为此后悔过。
认真读书,踏踏实实地工作,能得到几个钱做叠码仔又有何不可谁不爱钱谁会排斥一份高酬劳高回报的工作
只需耐心等,只需
等他有能力,同陈修泽一较高下。
届时,纵使压上全部身家性命,梁其颂也要将方清芷重新夺回。
即使她生了陈修泽的宝宝,或者渐渐老去,他都不在乎。孩子而已,流着谁的血也无所谓,只要是她的,只要肯叫他一声“爸爸”。他会杀掉陈修泽,用刀子将陈修泽片片凌迟,要将他骨头丢去喂狗;他也要方清芷生她的宝宝,至少两个,一个像她,一个像他
梁其颂顺利买到东西,拎着透明的盒子,一手撑着伞,急匆匆地往回走。这突然落下的雨冷到他打了个喷嚏,骤然一辆车疾驰而过,梁其颂堪堪稳住身形,隔着蒙蒙雨雾,他看到陈修泽拄着手杖,站在雨帘中。
阿贤为他撑着伞。
陈修泽朗声叫他“好巧。”
梁其颂不想看他,他加快步伐,经过陈修泽身旁时,听陈修泽说“梁其颂,看在清芷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追究你今晚干的糊涂事。但你记得,清芷心肠软,我可没有她那样的善良。”
一句话惹怒梁其颂,他脱下外套,盖在花坛边缘,又将手上拎着的包装盒放在膝撞上,用雨伞稳稳罩住后,梁其颂才愤然转身,向陈修泽一拳挥去“老东西”
陈修泽将手杖抛给阿贤,他示意阿贤带着伞退后。等梁其颂扑来时,他侧身躲过,手斜斜砍到梁其颂脖颈处。梁其颂被击中,怒意更盛,一拳砸来,指骨顺着陈修泽右边侧脸过去。
梁其颂大吼“死瘸子,垃圾,流氓。”
他其实还不擅长那些骂人的词,翻来覆不过几个,陈修泽按住他肩膀,拽住他胳膊,硬生生一个过肩摔。梁其颂不肯服输,虽躺在泥水中,仍旧一脚踢到陈修泽那条残疾的腿上,嘲讽“老瘸子,你觉得现在得到清芷的身体就满足了你一个书都没读过几年的人,配得上清芷吗你懂什么”
最后一句话没说完,陈修泽一脚踩在他胸口,压到他痛苦低鸣,与之而来,陈修泽拳冲向他面颊又停住。
他改为掐住梁其颂脖颈,手有技巧地收紧,目光阴鸷,盯着因为缺氧而挣扎的梁其颂。
在梁其颂濒临窒息时,陈修泽才松开手。
泥水中的梁其颂目眦欲裂,剧烈咳嗽后,大声吼。
“我不杀你,也不会再打你,”陈修泽说,“看看你现在的脸,还有以前的模样吗且不论清芷爱不爱我,你现在呢你有什么”
梁其颂脸上的疤痕被雨水狠狠击打,他从喉咙里挤出字眼“她至少爱过我。”
“你也知道是从前,”陈修泽笑了,他松开梁其颂,说,“我不会打你,我还会让清芷看看,她曾经喜欢过的人,究竟有多么不堪,多么不值得她喜欢。”
他有些遗憾地叹气“现在看你这幅模样,我才觉自己之前真是杞人忧天。”
梁其颂双手都在泥水中,喘着粗气看他。
隔着雨幕,陈修泽从容地说“你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了。”
梁其颂闭上眼睛,只听雨水如注,他再睁开眼,已经看不到陈修泽的身影。
陈修泽拄着手杖,旁侧跟着阿贤,为他撑着伞。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步入旋转玻璃门,陈修泽从玻璃门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手持狮兽手杖,一身西装革履。
是的。
他是个跛子。
清芷所学习的许多专业名词,他都不懂;她所提到的一些外国文学典故,他也不了解。
陈修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
年少的他为了节省几块钱,从而永久地丧失了一双健康的腿,落下跛足。
陈修泽穿过温暖的大厅,乘梯向上,等打开酒店门时,他脱下外套,往内室去,看到方清芷半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侧睡。
忽而暖意驱散寒冷。
陈修泽解开衣服,躺在床上,伸手将方清芷抱住,她觉浅,微微醒了,又被陈修泽按住,扣在怀抱中,他低声唤她名字,柔软“芷宝。”
“嗯嗯,”方清芷困极了,“睡觉了。”
她打着哈欠,明显困倦极了。陈修泽沉默地用手指轻轻刮蹭着她的脸颊,温声询问“现在陪你睡觉的人是谁”
方清芷不回答,她还困,敷衍地嗯嗯两声。
陈修泽又问“你这次梦到谁”
方清芷还是不说话,她又困又恼,扯住被子盖住脸。
陈修泽沉默半晌,另一只手往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扒,折腾她。总算把人闹醒了,方清芷终于不再敷衍地用嗯嗯回应他,挣扎着要踢开“你干什么呀”
带着睡意的声音,听起来也好似撒娇。陈修泽沉默两秒,他从没听过方清芷撒娇,这一声要疼到心间,现在她若拿刀剖开他胸膛取心尖尖肉吃,陈修泽想自己也会由着她,说不定还会提醒莫吃生的,对身体不好,来,我为你用油煎一煎。
一开始养着她时,也没想到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多到恨不得将每日每日的心血都化浓白灌给她,把心也分明地剖出给她瞧一瞧。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陈修泽未料及后来会演变成如此情况。倘若那时知道,就该一枪崩了她,免得如今令他又恼又爱又不知如何是何。梁其颂虽然蠢笨,但有句话说得倒不错,至少,方清芷如今人在他这里,不是吗方清芷却不知陈修泽在想什么,她仰着脖子,像跨越篱笆失败的小鹿,卡在上面,伤口深到好似要危及生命,四肢如今无济于事,方清芷从缺氧感中仰脸,看到陈修泽握住她一只干净的脚,正温柔地以唇贴脚背。
此刻的他看起来好似朝圣的信徒。
可明明他才是主人。
他才是二人关系间的主导者。
方清芷在死亡边缘挣扎着,陈修泽让她说什么,她都说了。就像审讯,不对,是糟糕的警察在强制令犯人做伪证,方清芷按照他的意愿开口,说方清芷在陈修泽身边,现在方清芷在吃陈修泽,陈修泽在亲的人是方清芷,方清芷只爱陈修泽。她当然可以选择不说,只是违背陈修泽心意的话,他有千万种方法磨得她不得不出声。
陈修泽很满意。
他捧着方清芷的脸,珍惜一吻。
次日,方清芷只得用丝巾围在脖颈间,尝试去掩盖。她也看到陈修泽脸上的痕迹,惊讶地问,陈修泽轻描淡写,微笑着说,是昨天晚上去给她买巧克力,下着雨,不小心撞了下。
中餐是同宋世南一同吃的,梁其颂仍旧负责侍奉宋世南,西装革履,低头布菜。
梁其颂的视线触及方清芷脖颈上的柔软丝巾,也瞧见下面遮盖不住的、若隐若现的红痕。
他克制地握紧拳头。
全程,方清芷没有抬头看梁其颂一眼。
她低头饮汤,垂着眼,看到梁其颂拳头上的痕迹,明显是撞到东西后的擦伤。
和陈修泽脸颊上那细微伤口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