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魔塔
两天前,阿纳托利告诉他,凯瑟琳晚上没有再来取血了。
“她渡过衰竭期了”
“不,我的意思是,”阿纳托利说,“我们得早做准备了。”
他给奥利维亚送去了紧急联络的信号,一日一夜,他们得到了救援已经整军出发的消息。
唐诘紧急开发出了新的利用日记本的方式,将魔文撰写在纸页上,再将纸页撕下后,重新灌注魔力。
他将数张能够打开封印的魔文纸交给了阿纳托利。
“放出俘虏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他们必须一击必中。
经过一个夜晚的冲刷,唐诘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拍翅声突兀地出现在水牢的远处,忽低忽高地靠近。
唐诘听见凯瑟琳似乎借助使魔,短暂地和阿纳托利交谈了片刻。
碍于结界,他听不清两人到底交谈了些什么,没多久,翅翼拍打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提前将日记本和钢笔收入口袋,装作发呆的模样,坐在了原地动也不动。
乌鸦使魔有气无力地落到了他面前的地板上,凯瑟琳保持着往日般平稳耐心的语调,说
“49,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一句拖延时间的寒暄。
唐诘缓慢地将视线转向她,颈椎仿佛许久未运动般,发出细微的轻响。
半晌后,他小幅度地张了张嘴,又像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般,只有空气顺着牙齿的缝隙,从气管流通进肺叶。
自己这时候该说什么呢
不,应该说,一个被自己的老师关押许久禁闭的学生,这时候该说什么呢
“49”许久不见光,也没有人能够维持交谈的需求,同时,每夜还要遭受不知名的折磨痛晕过去。
“49”应当心如死灰。
那现在,老师重新打开了牢门,看见离开的希望后
死灰复燃
不。
唐诘很清楚凯瑟琳的本性,所以“49”必须一直保持着对她的怀疑,他不能完全信任她,因为一旦交付信任,很可能就会直接被她控制。
“我是你的学生,”魔力悄无声息地以自身为圆心向四周漫延开,唐诘盯着她,扯了下嘴角,恍若讽刺地说,“可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乌鸦歪了歪头,似乎很意外于他提出的问题,鸟喙开启,传出凯瑟琳宛若叹息般哀婉的嗓音
“可你也从未打算告诉我,不是吗”她难辨真假地抱怨,“我还一直以为,你没有名字呢。”
顿了两秒,见他没回答,凯瑟琳又无奈似的说“我原本还为你准备了不少名字既然你不喜欢叫安娜的话,那叫安德烈如何也许,你更喜欢叫艾略特或米勒”
唐诘冷淡地看着她。
“我没有用别人的名字的爱好。”
这些名字,若无意外,应当都是塔里受害者们的姓名。
她还真的傲慢啊。
唐诘低笑一声。
凯瑟琳不吝啬于用原本的名字称呼她的俘虏,对他却从未直呼姓名。
“49”。
一个冰冷、直白的序号。
他没心情去猜,在自己之前,她到底还杀死了多少个49。
“你还在生我的气。”凯瑟琳幽幽地叹息。
唐诘抬眼望她。
他知道她打算下狠手了。
她没有和自己打消耗战的时间,魔力衰竭的是她不是自己。
说实在,她现在还能操纵使魔,就已经很出乎唐诘的意料了。
但也许她有将魔力储存在身体外使用的方法呢
比如,钢笔的墨囊,同样具有储备魔力的功能,只是注入之后就不能取出来,只能作为书写魔文和记忆日记的墨水使用。
她的使魔指不定也是这样。
虽然无论什么材料都能作为使魔,随便用白纸折飞机都能用作探测器,但是,对方的乌鸦使魔却能够保持着长时间的运转,很明显安装着某种“电池”。
唐诘将视线移到乌鸦头部的两颗鸡血石上。
凯瑟琳很喜欢收藏宝石,这到底是因为喜爱赏玩美丽的稀有矿石,还是因为,宝石能够储存她的力量
“你认为我不该生气吗”
他的语调几乎毫无起伏,犹如一潭死水。
“49”应该有怨气。
凯瑟琳一开始说,她不会伤害他,并要求他交付信任,但却出尔反尔把他打到塔底,他难道不该生气
但是,以凯瑟琳的角度说,是他率先对她发起了袭击,不惜以自身为代价,去救一个没放进眼里的消耗品。
她理所当然会恼怒于“49”的背叛。
虽然唐诘从没对她忠诚过。
暴力能获得服从吗
当然可以,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顺从那些比自己强大的人,遵守社会的铁律,是为了保护自己。
但是,暴力能换来忠诚吗
怎么可能。
唐诘痛恨一切威胁逼迫的选择。
她意图剥夺他的自由、他的意志、他的生命,还想要他忠诚
开什么玩笑。
“我自认对你不薄。”她叹息着数落他的不是,“你想要学习语言,我教会了你;你想要辩识魔药材料,我日夜叮嘱你记忆;你想要学习自保的法术,我仍是不遗余力,还给你精心挑选好了教学材料。”
“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她的嗓音温柔又不失威严,好似一位任苦任劳的母亲训诫叛逆不孝的孩子。
听完整段话,哪怕是唐诘,险些也要以为错的竟是自己了。
可她完全是在颠倒黑白。
凯瑟琳在教导通用语的时候,将他那可以作为魔文的语言偷学了去。
凯瑟琳教导他辩识魔药,只是为了加快自己炼制魔药的效率,延长自己的寿命。
至于自保的教学材料
那就更荒谬了。
在原本的世界,是怎样的老师,才会拎着活人到学生面前,说出“刺穿他的颅骨”这种话
她是想要唐诘完全绑定在她这艘船上。
如果他用她教导的手段去对付菲尼斯城里的人类,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唐诘不相信她对其后果一无所知。
凯瑟琳就是要他在人类之中声名狼藉,要他哪怕彻底消失,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唐诘该如何感谢她“含辛茹苦”的教导
哈。
“你对我的教导半分不假。”他语调一转,由平静至激烈,“可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学生看待的吗”
凯瑟琳安静地看着他,就像看不懂事的孩子。
“如何不是呢”她叹息,“我可从没对其他的学生如此优待过,你应当很清楚。”
“我的记忆向来很好。”唐诘语调平淡,“记得初次见面时,你问我的问题。”
乌鸦使魔的红眸骤然一闪。
“你问我的语言,你问我的来历,你问我是否知道说相同语言的人。”
他隐蔽的操纵下,雾化的魔力已经渗透了使魔的身体,发现了两种同属性而不同状态的魔力。
一是纯粹明亮的绯红色魔力,主要来自鸡血石通过内部镶嵌的微型阵法,过滤空气中的游离魔力,转化成支撑使魔正常运转的动力源。
二是浑浊污秽的暗红色魔力,数量稀少且精细,依托于绯红魔力上,作为操作乌鸦行动的神经中枢,核心位于使魔颅骨的保护壳内。
一如血管,二如神经,其结构错综复杂,精巧细致。
同时,这也意味着,只要切断其中关键,乌鸦便会失去指令,陷入瘫痪。
“你是真的把我当成学生,还是当成工具”
唐诘近乎讽刺道,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讽刺的究竟是对方,还是自己。
对方心思不纯,自己又何曾交付真心
“我”凯瑟琳在漫长的沉默后,轻轻叹了口气,“确实对你别有图谋。”
唐诘静静等待着她去填充她的谎言。
时间。
他现在最需要的,不就是时间吗
他需要坚持到龙岛和炼金学派的救援到来,要坚持到阿纳托利传讯给他,告知他已经用他留下的折纸使魔打开了墙,引发了混乱。
凯瑟琳也许有很多手段,哪怕他们千方百计,试图将人类俘虏们救离高塔,她依旧有办法重新捉回他们。
所以,他们必须选择一个关键的时机,在这个时机,凯瑟琳最虚弱,救援攻破高塔,塔内的俘虏得到释放。
自己负责直面凯瑟琳,拖延时间;龙岛破解空间缝隙的坐标,炼金术士破解高塔的防御;阿纳托利释放俘虏,藏在混乱中,为外援打开结界。
“我还年幼的时候,曾经接受过一位巫师的指导。”她语调平缓安详,将故事娓娓道来,“他说是忠人所托,对我也算尽心尽力,直到有一天,他不告而别,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言及此处,她的话音变得忧郁哀伤。
“我循着他的痕迹四处寻找,可是却一无所获。”
“我为此精疲力竭,不得不短暂地休息。”
“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会一点痕迹也不留下,突然就消失了呢”
“我结束休息后,开始寻找他的起源,最后,在雁山洞窟的壁画上,找到了想要的信息。”
“那上面记录了用一种神秘诡谲的文字记录了一个故事。”她轻描淡写地省略掉最为关键且漫长的过程,“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一张藏宝图的密码,通过这个密码,我找到了这座腐朽已久的古代魔法塔。”
“塔里,有他的一封信。”
“他说,这座塔是他留给我的出师礼物,如果有缘,他还会再来塔里见我一面。”
“可是我等了太多年,他依旧没回来,仿佛那只是句谎言我也正好知道,他从来都很擅长骗人,只是把我当成他的学生的时候,从未骗过我。”
凯瑟琳的语气很是奇妙。
她既不伤心于老师对她的抛弃,也不感动于老师留给她的豪礼。
她的表现过分平静了。
“如果有了这座塔的认可,哪怕是普通人也能在瞬间内成为顶级的巫师,但是,”凯瑟琳叹息一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唐诘浑身一僵。
她怎么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在他的设想里,凯瑟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揭露真相的。
毕竟她需要自己的心脏入药,又怎么能告诉他,她时日无多
唐诘攥了攥拳头,藏在斗篷下的右手,伸进内衬口袋里,握住钢笔,时刻准备发起攻击。
“自古以来,巫师都是师徒制。”她温柔友善,恍若春风,“魔法塔就是为了方便长期封闭式教学而设计的建筑。”
“老师既然把他建造的塔交给我,想必是希望我收下一名合格的弟子,传承他教授给我的知识。”
凯瑟琳忽而话题一转。
“可是,你的行为却完全不值得我对你的期望。”
她仿佛饱含失望地说
“我劳心劳力地拖延自己的死期,只求将一身本领托付于你,可你却恩将仇报,不去对付那些伤害我们的人类,反而将武器对准你的老师”
一番唱念做打,凯瑟琳又叹气。
“也许真是我不该收下你”
她一语作罢,便要控制使魔飞走。
可是。
时间、时间。
他轻轻放开钢笔,握住阿纳托利的鳞片。
“凯瑟琳女士。”
唐诘在她的身后叫住了她。
乌鸦停下飞行,摇摇晃晃地坠落在地面上,回过头看他“何事”
“我很想相信您。”
不,这力度不够。
出于拖延时间的打算,唐诘深呼吸一口气,说出违心之语“我很抱歉,数日前,对你的不敬。”
两人地位似乎瞬间掉了个转。
“然后”她拖慢调子,“你不会以为道完歉我就会接受吧”
“我承认,我对您有诸多误解。”谎言。
“我原以为您是为了力量不择手段的人,现在看来,您只是将您所有的情感给予了您的老师,于是其他人就没法入眼。”谎言。
“我恳求您再垂青一次,看在您老师的份上。”谎言。
“我愿意成为您的学生,您最合格的传承者。”谎言。
这一串誓言没有任何效力,直到凯瑟琳静默地审视片刻,忽而笑了。
“好啊。”唐诘听见她声调懒洋洋的,充满了某种不甚明显的恶意和戏谑,“来见我吧,孩子。”
她的声音自使魔中传出。
凯瑟琳一边落泪,一边笑呛了声。
他垂下眼,站在传送台上,白光闪过,熟悉的失重感袭来。
唐诘回到了顶层的阁楼。
苍白的卷发自黑袍里垂落,兜帽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见一只满是皱纹的枯手平展开掌心,做出类似迎接的姿势。
“欢迎回来。”
她靠得极近,握住我的左手,呼吸似乎紧贴耳背,嗓音仍如黄莺般清越,温情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