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人影
凯瑟琳愉快地哼着小调走开,唐诘握着刀柄慢步靠近安朵莉切,灼烧后的温度自掌心流淌到心脏。
安朵莉切保持着沉默,唐诘瞧不出她对死亡的抗拒,也看不出她是否留有后手。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杀死她,但是凯瑟琳显然不会坐视自己阳奉阴违她的命令。
轻微的爆炸声后,浓郁的魔力伴随着香气骤然加重,弥漫在房间里。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他的视线巡过她的皮肤,苦恼着该从何下手。
“你们都快要把我摆上餐桌了,何必惺惺作态”她移开视线,露出脖颈的线条。
唐诘顺着颈侧大动脉向下寻找着心脏的位置,大拇指的刀柄上摩挲一下。
“我的意思是,”他顿了一下,想要再从她口中挖掘出些许凯瑟琳的信息,但也没抱太多期待,“你是否还有未完成的愿望。”
安朵莉切惊诧似的偏头看他,静默片刻后,口中溢出无声的嗤笑。
“愿望”她讥讽道,“我没有那种东西。”
唐诘缓缓握紧了刀柄。
“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经验。”
他深呼吸一口气,双手合拢,刀尖向外倾斜,做出一副紧张的模样。
“不过凡事都是从无到有,”唐诘亲切温和地说,“而想要迈出第一步,远比从九十九步到一百更艰难。”
安朵莉切不发一言。
哪怕是唐诘自己,也觉得这样逼迫一位将死的淑女有些过分,但他必须得这样做。
如果他不做出一副紧张忐忑的模样,该如何为念诵神名找借口
虽然他将自己的筹码寄托在,这声名远扬却未得一见的异世界神明身上,但是,他对于自己能否得偿所愿,却并不那么有信心。
唐诘知道菲尼克斯的信徒敌视巫师、知道他是炼金术的源头、知道他能够帮人稳定理智,但这些都是真实的吗
这个世界的人对神的态度都很奇怪,他们一会儿像是对待一个乐于助人的朋友,一会儿像是对待一套程序固定的机器。
道听途说的消息里,异世界人不介意用同胞的性命和神明交易力量,却对神没什么恭敬和畏惧,只是专注于力量本身。
太奇怪了。
就像蚂蚁和大象做交易一样。
由于来源的信息听上去不太靠谱,唐诘只好秉持着“能成功就好,不成功就另做打算”的想法,准备向异世界的神祈祷。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发现穿越者的身份
光明神的三个化身里,没有一个和时空有关的,最多只有月神阿尔忒具有审判的神职,传言里,她能够看破一切虚妄和幻象,洞悉真相和谎言。
但是他是身穿又不是魂穿,怎么想也不会有问题。
唐诘舍去最后的犹豫,深深吸了口气
“原初的光辉,太阳神菲尼克斯,我祈求你的注视”
安朵莉切盯着他的口型,悚然一惊,望向站在他背后的凯瑟琳,却又强行忍住自己的念头,扬声厉呵,音量刹那间盖过了他的祷告
“你如果还有一点怜悯,就别在这儿对无辜的人举起屠刀”
她似是将唐诘当成了菲尼克斯的信徒,唐诘只好对此付之一笑。
维持着平稳的呼吸,他熟练地将自己的魔力灌入龙鳞中,越发滚烫的热意在斗篷遮掩下,紧贴着胸口。
“我很清楚我要做什么。”
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自己原该在夏初的晨清的吹拂下走入教室,迎着烈日在课间操晨跑的间隙,拿着记忆卡翻阅,在午间小憩后,打开习题和错题的记录本挨个练习。
他不该出现在这儿不知道究竟是宇宙哪个角落的地方,决心去夺去一个陌生人的生命。
可他别无选择。
他怎能甘心无声消泯在这无人相识的异乡
“你是真的无辜吗”
安朵莉切在他呢喃似的问话下一愣,瞳孔骤然紧缩。
唐诘自问从未许过离家远行的心愿,连和父母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只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便从原本的世界消失。
她们自认无辜,他又何其无辜
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些异世界人抱有怜悯呢
相似的语言相似的文化相似的种族
所有的相似,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唐诘向她举起短刀,翻转刀身,挥臂割破她的衣领,对准左胸,刀刃留下一道浅白的划痕。
要怎样完整地取出她的心脏
唐诘察觉自己的内心正被冷酷逐渐占领,尖刀的温度正越来越高,原本已经逐渐消泯的灼热再次出现,流光闪烁过刀刃,恍若悄然的眨眼。
清晰的注视感来自刀面上,他看见它好似镜子倒影出自己的脸。
那该是张怎样的脸除了五官在面皮上的位置和形状,表情神态皆不相似
镜中人猝不及防地朝他微笑了一下,似是在表达自己的善意,又仿佛只是程序化的安抚。
但唐诘现在并没有笑。
挥之不去的惊悚感宛如凉水,沁透全身,指尖冰凉,心底泛寒。
菲尼克斯降下了注视。
安朵莉切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
如镜的刀身上,唐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只留下一个霜白色的模糊人影。
祂刻意隐去了自己的存在,然而房间里另两个人完全没发现。
倘若自己呼唤祂的人,恐怕连祂的出现也无法发觉。
不那原本就是对方刻意在他面前彰显自己的到来。
唐诘扯了下嘴角,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力量阶级究竟有多清晰。
神在金字塔的顶层,其下是他们的眷者,眷者之下是由祂们的力量演变而来的炼金术士和巫师,再下是炼金术士和巫师的实验品和仆从,最后是天生具有力量的魔兽。
至于普通人
他们在力量面前毫无反抗之力,除了指望在临死前觉醒,或是提前选择一名炼金术士或巫师服务,甚至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
希望结束后能够平稳地将菲尼克斯送走,也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唐诘深呼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将提前想好的祷词毫无纰漏地念了下去。
“我祈求您隐蔽地改变她魔力的性质,我祈求让她的心脏浸没在您的力量中。”
这做法听上去不难,实质上比挖人心脏更加残忍。
好比强行给一个a型血强制改造,让人成为每一个细胞都成为适应b型血的体质,而且在通常情况下,这行为还没有任何意义。
但现在不同。
凯瑟琳既然栽培安朵莉切作为供体,那么,肯定事先改造好她的体质,让自己能够做到最大程度的吸收。
想要做到这点,两人的魔力性质必须要十分接近。
为什么服用觉醒药剂的巫师都活不过衰竭期
“身体的免疫系统会本能地排斥他人的魔力,”阿纳托利的话音犹在耳边,“人能够自己生出魔力,却不能直接吸收别人的魔力,不同属性的魔力争夺身体的所有权,巫师本人就会快速变得虚弱。”
“想要让他人的魔力用于自身,就必须经过净化,”他顿了一下,“将不同属性的魔力转变为同属性或无属性的魔力,这就是炼金术的范畴。”
唐诘从回忆中抽离,只感到体内的魔力忽然不受控制地流淌到右手的短刀中。
借着钴蓝色的魔力遮掩,刀柄上无形的白雾凝结成手掌的形态,将他反握住,牵引着手臂向前。
什么意思
唐诘原有些摸不清这位接受邀请到来的神明究竟作何打算,直到刀尖快速而精准地刺入两肋之间,雾气飞快脱离了他的手掌,顺着伤口涌入血肉里。
他顿时脊背发寒,掌心里满是汗水。
“伪君子。”安朵莉切猝不及防地被捅了一刀,喉间猩甜漫过口腔,顺着嘴角落下,她牙关死咬,冷冽的目光欲要将他撕碎,“懦夫有本事你”
唐诘无意听她的唾骂,刀锋一转,连骨带肉将她的胸膛剖开。
能这样顺利,还真要多谢光明神留下的痕迹。
唐诘瞥了眼刀面上才刚回来的,立刻就要被鲜血吞没的倒影,扯开一个微笑。
“凯瑟琳是我醒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唐诘故意放慢了声音,温柔如低语般,“除了她,没有人类愿意和我交谈,那我究竟选择她还是选择人类,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安朵莉切猛地睁大眼看向他,但她已经没法维持完整的人类形态。
黑色的瞳孔收束成一条细线,琥铂色虹膜彻底占据变得滚圆的眼眶。
脸颊和额头的汗毛抽动生长,由正常的黑色变成猫科毛发似的橘黄色。
耳垂向上变尖,在耳洞和耳廓附近同样紧密覆盖了一层的橘色绒毛。
任谁看见这副场景,能说她是个人
不可否认,直到数十秒前,她仍然是人类。
她说人的语言、有人的思维和情感、身体看上去也和原本世界的人类没多大区别。
但短短速秒,在成为一具尸体后,立刻失去了人形。
唐诘咧开嘴角。
这就是为什么,他始终无法对异世界人产生共情的原因。
任谁刚穿越前三个月一直面对这样的尸体,都会心生畏惧,尤其是,当他十分肯定,他的身体确实和穿越前毫无区别,没有多出任何异世界风格的零件,那么,在短暂的庆幸后,就更加惊悚了。
倘若自己死在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
奥利维亚的话语彻底将他能够完整回到现世的妄想打破。
“缝合的痕迹”,非常委婉的、含蓄的、克制的,将他的真实情况毫无保留地揭露。
他的身体肯定在某些地方进行了改造,只是这改造不像异世界人这样明显,更加隐晦、也更加深入。
唐诘将魔力集中在眼球上,每当菲尼克斯的白雾彻底融入一片血肉,就沿着痕迹划过去,精准地肢解。
心脏、肠胃、脾脏、肺叶。
地板上只剩下干瘪的肋骨强撑起空荡荡的躯干。
残余的白雾钻入心脏,血液几乎在瞬间能就彻底干涸,红色不断加深,呈现出凝固的黑色。
凯瑟琳从身后靠近,一手搭在他肩上,珍惜地将最终的成果接过。
“做得很好。”
她不吝称赞,但却是对着一场暴行。
最后一缕白雾飘入完整剐出的心脏,唐诘感到自己像是终于送走了一位难缠的客人,肩上的压力骤然松懈。
他移开视线,看着刀刃上凝结的血块,心中竟没觉得有多少难过和后悔。
显然,视线离开后,残留的影响仍未消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