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笔墨随时代
首先,重量感不同。
打个比方,假如宋代这幅有1000斤的画,清画顶多500斤。
因为宋画看起来更黑,“色阶变化”就是从最深到最浅的跨度,变化极大。
清画呢?跟加了美颜滤镜,美白磨皮似的。色阶变化小,完全没有黑黝黝的地方。
第二,那条瀑布。
国画的瀑布,不是用白色颜料画出来的,而且把两边儿画黑了,中间留出来的白地子,那自然就是水了,所以有个词儿叫“挤水口”。
看宋画的细节,三叠泉,就这么一条细细的白线,疑是银河落九天。两边深黑重墨,更衬托得一线飞瀑天外飞来,鬼斧神工。
而清画的水口跟打了补光灯似的,有种人工造景的既视感。
第三,都叫《行旅图》,那行旅在哪儿呢?
宋画几乎看不见人,在这儿,极为悬殊的比例关系,更衬托山川雄壮,摄人心魄。
再看清画,人物比例适中,连走的路也更平坦,但这样的山川,似乎没有骨头也没有魂儿。
第四,清画里有个大院子,金碧辉煌的,再看宋画,几乎是藏入林间,正如诗中所云“深山藏古寺,云里听梵音。”
第五,宋画的主峰,密密麻麻的“雨点皴”,雨大沙滩万点坑,我的画儿我做主,画得随性,爱谁谁。
而清画的主峰,皴得干净整洁,谨小慎微。
随随便便,常闲就找了五处不同,觉得再找个十处也不在话下。
……
“行了,不用找了,游戏一下就够了。”
老人挥挥手,说道:“这是木版印刷的,还要对着看。要是真迹,都不用比,一眼就知道两者有云泥之别。”
他抬着头,天上白云邈邈,微风吹拂,常闲怕老人着凉,赶紧到屋里找了件衣裳给他披上。
老人拢了一下衣服,用手撑了一下宋画,回忆道:“要知道宋画高两米多,宽一米多,那是鸿篇巨制。当年我和心畬经常站在画前仰望,他总是被震撼得潸然泪下……”
他再扭头摆弄了一下清画,道:“这画没毛病,但要说能把人看哭了,尤其是把溥心畬看哭了,那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常闲有些不解的问道:“师父,这清代的四王临摹宋代的三大家,差别咋这么大呢?”
范宽与董源、李成,并称“北宋三大家”。
王翚与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合称山水“四王”,一统满清画坛。
按说两者是同一级数的画家,甚至在当时名头和影响上,王翚还要隐隐高出一线。
这就难怪常闲不解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五个字,“笔墨随时代”罢了。”
老人淡淡的道:“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气质,藏不住的。宋人那样随性的笔墨怎么可能生活在文字狱的时代?奴才时代的人又怎么可能传承宋人那样奔放恣肆的意境?”
常闲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怔怔的道:“难怪满清三百年,没有拿得出手的画家、书法家,也没有上台面的诗人和文学家!”
老人道:“这下知道什么是时代的气质了?”
常闲用力的点点头。
老人进一步解释道:“所谓变化气质,我们举个例子,儒家的气质就是一变再变。”
先秦之时,诸子百家,墨家道家法家为显学,儒学不过小道。
孔子曰仁,孟子曰义,荀子曰礼,重社稷而轻君,此为先秦之儒。
至汉董仲舒等,儒家为君王所用,从学说到治术,神已死,手足尚存。所以汉唐之儒,尚可出将入相,六艺皆能,此为汉唐之儒。
五代纷乱,到宋儒六艺“御”、“射”皆弃,此时之儒,是儒教而非儒家,与宗教相类,非学问之流派,为利益之渊薮。
但宋儒有朱熹二程之“理”,张横渠之“气”,手足虽弃,气脉尚遗。
自文丞相《正气歌》以降,至黄石斋之扁担军,顾亭林之亡天下,虽气脉已断,然骨血尤残。
至建州鞑虏入关,窃取神州,儒家传承二千年,至此精神死,手足弃,气脉断,骨血绝,只余一堆腐尸臭肉,瘟疫横生。
……
“气如魂,文如骨,史如皮,物如毛。”
“在不同的朝代有不同的气质,不同的气质出来不同的物件。班定远一定会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韩安阳一定会说“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夏完淳一定慷慨激昂从容赴死,纪晓岚一定奴颜媚骨自我阉割。”
老人慢悠悠的卷起两幅画,谆谆教诲。
“鉴古之道,即文明之道。文以载道,物以承文。时之气质决定文之气质,文之气质决定史之气质,史之气质决定物之气质。”
“所以,见到物之气质,即知史之气质,见到史之气质,即知文之气质,见到文之气质,即知时代之气质。”
“气质相合者真,气质相违者伪。”
“此为第三层境界。”
老人长篇大论,如洪钟大吕,又如晨钟暮鼓,让常闲如醍醐灌顶,浑身通透。
很多以前不清楚的地方,到此豁然开朗。
良久,常闲方道:“我明白了,这是术和道的区别。”
老人欣慰的道:“不错,鉴古之学于收藏之用,就是通术,驭势,合道。”
“如何分辨真伪,如何鉴别工艺门类,如何掌握价格波动,谈判心理,江湖手段,偏门设局……这些都是知识性和技巧性的东西。”
老人摆摆手道,“这些统归为‘术’的范畴,甚至那些歪门邪道也是‘术’的一种表现。这些是最基础的,也是最必要的,甚至‘术’达到了极点,也能几近于‘道’。”
老人笑了笑道:“你别笑,我还看过港岛的《笑傲江湖》,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就是剑‘术’,几乎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没想到仿佛生活在古代的老人也有潮流的时候,常闲也是不禁一乐。
常闲哈哈笑道:“没想到您还知道令狐冲,您说的没错,昨天我们还在沈阳道来了一处撒豆成兵,那也是“术”。”
“现今的很多收藏家,以及前些年的那些古玩虫,都是‘术’方面的行家。”
老人道:“但是,‘术’并非任何时候都有用,独孤九剑遇到东方不败也只能抓瞎。”
“搞收藏一定要顺势驭势,在满清是一种做法,在民国是一种做法,在现在又是一种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