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巨人
“还是陵园的好。”
“……这个呢?”
“一样。”
中年人连续翻出十几个,常闲一直都是同样的意见。
到最后,常闲已经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渐渐的,中年人的脸上阴云密布,脸色越来越黑。
李东飞看得胆战心惊,总觉得他马上就会暴跳如雷,发作起来,他四处看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家伙。
当常闲再次否定了一个半成品雕像之后,他突然暴怒,抡起石像,重重砸在地上,怒吼道:“胡说!”
石屑四溅,常闲往后让了一步。
面对这样的怒火,他仍然表现得非常镇定。他摇了摇头,道:“我是不是胡说,您应该最是清楚。如果不是连您自己也觉得有问题,怎么会全部都是半成品?那是因为,刻到那里,您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吧!”
“你……”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中年人的心坎里,他的气势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
他又拿起一个石像,手轻轻地抚过表面,重重叹了口气。
他把头埋到胸腹之间,喃喃道:“你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我自己也刻不下去了,怎么会让它们全部都只是半成品?”
他颓然坐到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问道:“那你觉得我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并没有直接看着常闲。
很明显,他并没有真的指望得到答案,只是想要借这个机会问出心中的迷茫罢了。
常闲环视四周,那些半成品的雕像落在他的眼里,兵甲遍地,满目狼藉,惨烈如战场。
眼前忽然浮现南师和老人的形象,他似乎抓住了什么。
常闲摇摇头,脱口而出:“因为您不读书。”
中年人猛地抬头:“不可能!”
李东飞手上一紧,这节口骂人干啥?
中年人一脸的愤怒:“我是美院教授……”
常闲截话道:“不要说什么职称,就算是博导,没读书就是没读书。”
他盯着这个所谓的教授道:“你知道陵前的石像是翁仲,那你知道什么是翁仲吗?”
中年人一怔,道:“这当然知道啊。”
古代帝王或大臣墓前的石雕人物、禽兽等,统称石像生。
但只有石雕人物才能称为“石翁仲”。
持简者是文臣,持剑者是武将。
“完了?”
常闲笑道:“您想要雕刻一个人物,却连这个人物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人物的背景和来龙去脉都不知道,这个人物的历史烙印也不知道,这个人物的性格癖好也不知道……”
“天天对着别人臆想中的人物来使劲,结果就得了这么张皮壳……”
他幽幽说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您在技巧上再使劲,也脱不了一个下字。”
“因为,无道啊!”
……
翁仲,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二般人。
他是巨人。
他是秦朝大将,相传他身长1丈3尺,勇猛异常,秦始皇令其镇守临洮,威震匈奴。
翁仲死后,秦始皇为其铸铜像,置于咸阳宫司马门外。
匈奴人来咸阳,远见该铜像,还以为是真的翁仲,不敢靠近。
所以,后来就以巨大的铜像或者石像来守卫陵寝,以翁仲名之,震慑诸邪。
在华夏远古传说中,有不少关于巨人的故事。
太古之时,江河泛滥,天帝治水,其手下有一对叫朴父的巨人夫妻。
这对巨人夫妇竝高千里,腹围自辅。
巨人夫妻虽受命治水,疏导百川,但因为其生性懒散,整天出工不出力的磨洋工,混考勤,好吃懒做。
这还了得?
最后被天帝罚站,每天什么都不要他们干,就让他们干站着,动也不能动,也不能吃东西,只能喝露水过活,一直到河中之水重新变清为止。
天帝对这巨人夫妻的“温柔体罚”,最终让巨人夫妻屈服,开始老老实实的干活,成为劳动模范。
其后,始皇帝扫荡六合,吞吐天地,使翁仲为将,其时有十二名巨人出现在洮水之畔,始皇帝特铸十二金人以像之。
到了汉朝,一位巨人更是人人都耳熟能详,那个巨人名叫毋霸。
毋霸在历史上协助王莽篡位称帝,因为其身材巨大,所有人都习惯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巨字,称呼其为巨毋霸,明其巨人的身份。
到了今天,人人都会说的巨无霸这个词儿,就是来源于历史上的巨人毋霸。
……
“陵墓前站的表面上是武将,实际上是巨人!”
“您现在雕刻的还是别人臆想出来的武将,需要到自己的武将,到翁仲,再到巨人!”
常闲道:“其实陵墓前的翁仲也还差些火候,只要您放下心结,认真去看,就能看出来!”
中年人看着他,目光渐渐变得认真起来。
片刻后,他站起来,拖着沉重地脚步往里走。
其实,他曾经无数次走到那些雕像面前,观察过它们。
但是,那种时候,他总是带着崇敬的心态,用学习的目光去看,用手里的刀去描摹,所以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如今,他重新走回去,站在那尊翁仲面前,仰头看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研究它的技巧流派,也不去考证结构形体。
他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他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刻,他突然像是老了十岁一样。
但是,他的目光却变得平和稳定,远不如之前焦躁不安。
他仰着头,凝视着眼前的石像,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尊不会说话的石像。
中年人站了很久,转身回到那堆石料旁边。他随手拣起其中一块料子,盯着它凝视了很久,手指一寸寸抚过。
其中轻柔深情之处,就像是抚摸着爱人的肌肤一样。
良久之后,他拿起石刀和石凿,开始雕刻。石屑纷飞,崭新的形态在刀下出现。
很快,一个简单而抽象的人物出现在他的刀下。
他以前的那些石像,就算是半成品,也非常精细,栩栩如生。
但新的这一尊,却只有最简单的平面和线条,像是一幅抽象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