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
众皇子不知跪了多久,那栋华丽的殿宇正门终于传来声响。
提着四角琉璃宫灯的大宫女缓缓踱步而出,看见他们皆跪在地上后连忙侧身闪躲“诸位殿下快快请起,帝师大人适才梳洗,一时耽搁了时间,还请殿下们随奴婢入殿内暖暖身子,稍作等候。”
闻言,二皇子仇扬耳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笑容满面“多谢老师”
话还未说完,他便在原地一个趔趄,跪了许久的腿止不住痉挛,没站起来不说,差点摔个狗啃泥。
“噗嗤。”在他身后,五皇子仇天武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某些人平日果真疏于锻炼,丢脸丢到老师面前来了。”
“你”仇扬耳怒目而视。
眼看着两人剑拔弩张就要吵起来,大皇子仇正一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出言劝阻“二弟,五弟,帝师宫前,慎言。”
两位皇子冷哼一声,一致收声走进殿内。
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不同,帝师宫内早早燃烧好了炭盆和熏香,温暖如春。极快地缓解了他们身上的寒意,舒服到要人忍不住眯眼睛。
侍女们端来热水和热毛巾,为皇子们擦去长发上落着的雪花。再斟上一碗滚烫的热姜茶,喝下去后浑身都暖了起来。
隔着内殿隐藏的屏风,原昭月安静地打量着这群少年皇子。
方才最跋扈的二皇子仇扬耳乃贵妃之子。贵妃向来嚣张,将自己儿子也宠得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就差将对储君之位的野心写在脸上。
时不时就和二皇子呛声的则是五皇子仇天武,生母是容妃。容妃出身于武将世家,父兄手掌边疆兵权,同样不容小觑。
而大皇子仇正一,则是中宫皇后所出,身后势力在所有皇子中一枝独秀,也是理论上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人选。奈何他天生性格过于软弱,平日从不插手皇弟之间的明争暗斗,今日难得出声干预,担负起长兄职责。
和这三位相比,其他四位皇子的身后助力都要差上不少,夺储可能自然更弱。
譬如身为宫女,意外被临幸后母凭子贵的三皇子母妃。
因为生出天生残疾的孩子,仇帝怜惜之下获封嫔位的四皇子母妃。
原本同样位列四妃,可惜红颜早逝,家族衰落的六皇子母妃。
以及出身低贱,最为众人讳莫如深,具体原因不明的七皇子母妃。
提到七皇子原昭月不由得又将目光落在那个站在最后的阴郁少年身上。不知为何,她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个没头没尾的奇怪梦境,此刻将视线落过去后,更是处处能从少年身上看出梦里那位敌国皇帝的影子。
此前,她对这位排行最末的皇子并没有多少印象,因为后者向来沉默寡言,而原昭月永远只会将目光放在能够让她尽快完成下凡历练任务的皇子身上,对其他无关紧要的人鲜少投以关注。
休整时,宫女道“请四殿下先随奴婢入内殿。”
这无疑是一个宣告。
帝师亲自确证了几日前流传的消息,收下四皇子为亲传弟子
一时间,不少皇子看向仇泓之脖颈上挂着的玉,又羡慕又嫉妒。
就四皇子这残废不得行的模样,任谁也不会把他当成威胁。哪知道二皇子五皇子在那里明争暗斗那么久,回头却被人摘了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想起茶馆里的传闻,仇不语也难得抬眸,视线轻飘飘地在仇泓之胸口那块造型奇特的半月形玉石上划过。
仇扬耳似笑非笑“老四,你可以啊,咱们都不知道你竟是伴玉而生。瞒了这么久,不声不响的,就成了老师的亲传弟子,我们还未来得及同你说一句恭喜。”
仇泓之不卑不亢“二皇兄说笑了,泓之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说完,他便一拱手,推着轮椅去了内殿。
踏入内殿,仇泓之下意识放缓声音“老师您身体好些了吗”
然而他等了许久,都没能听见上首的声音,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大半个宫内都已经知晓,帝师忽然发了好大的火,将他们唤来,却又不道出原因。仇泓之虽成为亲传,却步步如履薄冰,生怕同自己有关。
殊不知原昭月现在也心情复杂。
若是放到往常,面对自己的亲传弟子,她少说得嘘寒问暖一番,笼络一下人心,才好哄这位工具人完成自己的历劫任务。
但在被噩梦惊扰后,不知道为什么,她怎么看仇泓之怎么不顺眼,心中始终残留着淡淡的不悦。
“好些了,不必多虑。”
想毕,白衣女子从塌上缓缓站起“殿下既然已经是我的亲传弟子,理应随侍身旁,走吧。”
得到这个回答,仇泓之也只能掩下心中疑惑,跟了出去。
主殿里,皇子们看似在喝茶,实则悄悄竖起耳朵,心不在焉。
终于,内殿传来脚步声。
穿着素白色长裙的女子在宫女簇拥下走来,手腕缀着半月形玉坠。
她生得极美,即便脸上神情浅淡,也无损冰肌玉骨,仿佛从画中走出,不沾人间烟火,没有一位画师能够描摹出半分灼灼风彩,万事万物黯然失色。
宫里人皆知,帝师极为年轻,看起来不过桃李年华。
不说比之沧澜学府里修行内家心法,须发皆白的武学老师,就和国子监那些天天摇头晃脑的学究相比,也全然不同。
比起身负教导之职的帝师,她更像一位不出闺阁的世家小姐。可若和那些日日窝在闺阁的世家贵女相比,外貌气度皆有云泥之别。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便是仙气袅袅,不似凡人。
连带着那两分病容,也恰到好处,反倒为其增添了实感。
仇不语看了一眼,便飞快垂眸。
大皇子最先回过神来,略微有些不自然地拢了拢袖口“拜见老师。”
众人又从座位上忙不迭起身。
跟在背后的仇泓之慢了半拍,也踉踉跄跄从轮椅上站起,胸膛起伏薄唇颤抖,看着格外叫人怜惜。
一旁的宫女忍不住想要上前,他温声道“多谢”,却并不伸手触碰,一副十足恪守礼节的君子模样,叫宫女也忍不住心生好感。
其他皇子站便站了,他这里多了个小插曲,难免弄出点声响,引人侧目。
然而让仇泓之失望的是,从方才起态度就有些微妙的老师并没有多看他一眼,既没有平日里对他身体的怜惜,关怀备至的模样,甚至就连眼神也不曾多给一个,脸上表情仍旧淡淡。
事实上,原昭月谁也没看,而是径直走到主殿中央的座位坐下。
她是神女真身下凡历劫,被凡界空间所排斥,身体一直有些虚弱,平日不是躺着就是坐着,能少走一步是一步。
“诸位殿下不必多礼。”
她的嗓音同和外表一样冷冽,带着高高在上的空灵感“今日让殿下们前来,是因为昨日发生的一件事。”
原昭月扬了扬手,身后的书童恭恭敬敬奉上两份课业。
“昨日大学士在批改诸位殿下关于岁说第十二卷的策论,我偶然上前巡查,无意间发现两份相似程度极高的功课。”
虽说有着仙家托梦指派的天下之师的名头,但原昭月并不直接负责皇子们的教学,毕竟她有一个帝师的名头,可谓将尊贵至极,能亲自被她传授教课的,只有当朝帝王或下一任储君,还有亲传弟子。
所以更多时候,仍旧是太学里的大学士和沧澜学府里的大宗师们负责教导眼前这七位金枝玉叶的皇子。原昭月只需要当个甩手掌柜就行,至于肩负教化万民的职责,她倒是有好好在做,闲暇时间都在宫中的大藏书楼里编纂教材。
寻常皇子们的功课,也是交由太学的大学士们批改。
昨天原昭月心血来潮,编完一卷后带着书童去太学逛了一圈,顺带翻阅了一下皇子们的课业,了解他们目前的学习进度。
翻阅完前三份课业,原昭月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十几岁的小少年,距离弱冠还远,且未曾出世历练,能有什么深刻思想不过是在那几个策论里打转。
原昭月要求不高,只要能论述明白书卷上的道理即可。
却不想,等看到第四份功课时,她眼前微微一亮。
这份功课写得极有水平,不难看出功课者文思敏捷,博古通今,旁征博引顺手拈来。看得原昭月颇为欣赏,连带着记下了仇不语这个名字。
然而这点欣赏,在看到第二份一模一样,连字眼和典故都不带改的课业后,余下的便只有不悦了。
原昭月下凡历劫的目的是为了辅佐明君,平定天下。明君自然得行得正站得直,虽说这两位并非她的亲传弟子,但也绝不容许做出这样的事。
她翻开那两份功课“仇不语和仇扬耳,还请两位殿下给我一个解释。”
听见自己的名字,一直默默站在最后,边缘化自己存在感的仇不语皱了皱眉,无声地朝仇扬耳看去。后者脸上极快地出现了片刻慌乱,而后同他对视,手背在身后悄悄地打了个手势。
仇不语看得清楚,那是“一百”的意思。
一百两银子,至少可以当得了两个半月的药钱。再加上卖这份功课挣的十两,这笔买卖足够称得上划算。
于是站在最末尾的少年上前一步,干脆地撩开下摆“老师恕罪,学生实在想不出课后功课该如何书写,一时鬼迷心窍,犯了错误。”
这么干脆就认了
一时间,殿内皇子们纷纷神色各异。
大家年龄差不多,在帝师接手教导部分课程之前,他们都一同在太学和沧澜学府上课,对彼此课业完成的情况最为了解。
对于这位“出身低贱,沉默寡言”七皇弟,其余皇子的印象也是低调至极,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鲜少同其接触。
武课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文课倒勉强不错,曾经被大学士公开赞扬过一次。虽说有碰运气的嫌疑,但此等水平,怎么也犯不着去抄二皇子的功课。更何况仇扬耳平日对这些出身稍差些的皇弟,简直将看不起写在脸上,仇不语出身又差,可想而知仇扬耳会是个什么脸色。
众人皆察觉到此间有异,但鉴于二皇子找好了替罪羊,不便多说。
原昭月皱了皱眉,将殿内一圈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她扫过仇扬耳,又看了看坦然跪下的仇不语,只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原来“仇不语”便是那位出现在她梦里的七皇子,总算是对上号了。
她冷冷地道“那既然如此,便罚七殿下抄五十遍岁说第十二卷,每日放堂后来我宫外抄写。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回去。”
其余皇子一听,皆是心惊。
岁说一卷几十页,抄五十遍,更别说还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这惩罚不可谓不重。
然而还不等仇扬耳松口气,原昭月又道。
“二皇子作为从犯,同样需要抄写十遍,享同等待遇。”
仇扬耳刚才还露出的得意笑容立马僵住,他不仅能感受到仇不语无言投来的视线,还能听到原昭月话语中的审视。为了以免被当场揭露,背在身后的手只好又肉痛地比划了个数字。
这是又勉为其难加了一百两。
谈妥后,仇不语敛下眉眼“老师,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二皇兄并不知情。”
“在我这里一律等同。”原昭月淡淡地说着,却是不容置疑“殿下多说无益,我意已决。”
不得已,仇不语只能道“谨遵师命。”
看着下方的暗潮汹涌,原昭月面沉如水。
她对七皇子的注意一旦分出去,便越看越心惊。
方才仇不语跪在雪地最后边,那么长时间,身上的衣服定然湿透。
其他皇子进殿后要么擦头发要么让内侍过来帮他们换衣服。唯有仇不语,身旁无人跟随,只随大流要了条手帕,还拒绝了宫女的帮助,从头至尾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
放在往常,她根本不会在意。
现在仔细去看他的衣服一片干燥,毫无被雪水打湿的痕迹。
只有坚持习武修习,成功引气入体后,习武者才能拥有内力。对内力继续加以修炼,运用纯熟,便可开发出内力的多种用途,例如用来烘干衣物。
只是这个中过程,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为过,不仅需要绝佳的毅力,还得有万里挑一的天赋。
若非亲眼所见,原昭月也不敢相信,竟然有凡人能在十一二岁便修习出内力外放的技巧。和他相比,五皇子仇天武不过是成功引气入体,头一回见她便还沾沾自喜,吹嘘自己是南烬国近百年来最有武学天赋的好苗子。
和仇不语这等天才一比,仇天武简直被踩到泥里去。
看清这点后,原昭月不知说什么好。
当初同这些少年皇子见面后,她考校过每一位的武课。七皇子在其中只能算中庸平常,并不出挑,同今日她亲眼观察到的大相径庭。
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仇不语在考校的时候,刻意藏了拙。
想起那个在梦中径直走到自己塌前,周身寒气逼人,眼神极富侵略性的敌国帝王,原昭月无意识攥紧手心,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仇不语。
比起梦中喜怒难辨的成年帝王,七皇子显然稚嫩太多。
冷冰冰的,没有多少表情,像个精致的假人。
收回目光后,原昭月略带乏味地挥了挥手“事情既然解决,那便就散了吧。往后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惩罚按翻倍计算,切记。”
“是,老师。”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告退。
他们不像仇泓之这等亲传弟子,可以随侍在老师身边。
更何况武学修炼一脉天生重师承,不少修行者无甚亲属,也无道侣,无形之中加重了这种师者如父的紧密关系。
但按照凡界的规矩,亲传弟子和记名弟子的区别大概就是亲生孩子和隔壁家的小孩。整个宫中,只有仇帝和仇泓之有资格亲自听原昭月讲课;至于记名弟子,端看老师什么时候想起来,兴致来了,或许会指点一下,若没有兴致,撒手不管也是完全可以的。
就连仇泓之自己,也未曾想到竟能拜入帝师亲传门下。
有了这层身份后,各方势力试探投诚的举动,面对他这个残疾皇子截然不同的态度,简直叫他受宠若惊。曾经做梦也不敢奢求的身份,如今得到了,便是患得患失。这更加让他在老师面前毕恭毕敬,不敢造次。
看着宫门合上后,原昭月轻叩桌面,似是不经意般问仇泓之“方才的事,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四殿下怎么看”
这些皇子不过十几来岁,就算从小耳濡目染,到底还是生活在宫墙里,从小锦衣玉食,论心机还是稍显稚嫩。
乳臭未干的小少年们能看出来,原昭月岂会看不出来所以她便刻意罚重了些,没想到还是无人开口道出事情。不得已,只得来学生这探探口风。
仇泓之犹豫片刻,斟酌语句“学生认为七皇弟并非那种会无故抄袭他人功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