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隐户?
撇去土法水泥的配方不谈,水泥浇筑之法其实并不难,对于经验丰富的匠人们来说更是简单到一看就会,因此接下来的几天,见到城墙那边已经完全不需要自己的斐裁,除了时不时地去官匠营里炒制一批熟石膏之外,竟然就只能孤零零地窝在县衙里打盹了。
要知道,中国是个熟人社会,而这种情况在古代尤为突出,即便是身为一县之尊,但出身于秦地、刚刚补缺过来的斐裁在平原县官场的小圈子里竟然也受到了明显的孤立。
公务上的事情,但凡他发令,在不违反章程的情况下,下面人表面上倒也规规矩矩地去照做——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至于跟这位新任的县令套套交情,或者善意地提醒一下某个驽货哪些事情不该去做,却是休想。
对于这种情况,斐裁其实反而乐见其成——这货穿越过来还不到半个月,对于这个时代以及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过往至今还是一知半解,心里虚着呢,巴不得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
只不过,打小长在农村的男孩子,骨子里就比寻常人更好动一些,在冷冷清清的县衙里干坐了两天之后,这货终于忍不住,避过丫鬟蹩手蹩脚地换上一身便服后,偷偷地溜了出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平原县半个月都不见一例告状的案子,让他没法子过一把青天大老爷的戏瘾,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年代的人文风情对于他而言是个新奇无比的的事情。
既然没事……那就翘班出去逛逛呗!
………………
后世之所以经常把隋和唐连在一起说,一来是因为隋朝太短命,二来则是这两个朝代太相似了——不管是政体、军制,还是商业和文化。
因此,在这个国富民贫的时代,即便平原只是个县,也依然跟后世的盛唐一样,有着面积颇为不小的东、西两大市集和诸多的草市(地摊集)和墟市(定期定点举行的乡集,类似于后世的赶街),虽然每日都有宵禁,坊市分离之下,买点东西也颇有些折腾人;但总的来说,其商业规划的完整程度,其实并不比赫赫有名的富宋差多少。
而此刻,手上拿着一枚胡饼(烧饼)的斐裁,正一脸感叹地看着店铺林立,却没多少人的西市——杨老二登基之后,把折腾属性发挥到了极致,大隋几乎年年都有大役不说,为了去年那次惨败的北伐,更是快把山东等地的财政给抽干了,民生凋敝之下,西市的商业不大受影响才怪。
走到了几家大门紧闭的邸店门口,斐裁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隋唐时期的青釉白陶非常有名,但后世的存量却颇少,他本想来瓷器邸店这种专司批发的店铺饱饱眼福,但没想到人家竟然关门了。
啧啧,该不会是见到流匪即将袭城,店主早早地就出城避险去了吧?
斐裁有些不甘地抓了抓脸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莫非真要跑到专司权贵的东市那边,才能满足一下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愿望?
说实话,斐裁是极不愿意去东市那边的,万一遇到几个门阀子弟,抹不开脸面之下非要跟自己套交情,那自己可就坐蜡了——某个毫无自知之明的驽货自我感觉良好地想到。
正当斐裁犹豫着的时候,几个身影略显鬼祟地在不远处的一家药铺门口左右打探了一下,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嗯???
看着那几人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轻手轻脚的动作,斐裁心下警铃大作。
这是遇上入室抢劫的了?
又或者……
是那些流匪混进来的探子?
一想到传言中日子过的其实并不怎么好的那些流匪,
斐裁心中一紧,对于自己的猜测更加肯定了几分。
怎么办?
怎么办!?
是现在赶紧跑回县衙,让王大胡子带上一队巡捕来把这几个家伙抓住?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否掉了——后世环境里长大的他,委实有些干不出这种仅凭想象就把人抓进去的事情。
扫了一眼远远正朝着这个方向慢慢走来的两名巡捕,斐裁心中稍安。
想了想,他最终还是偷偷摸摸地朝着那间药铺走去……
………………
“这位店小哥,同村刚回来了一批服完劳役的宗亲,身上多有顽疾,劳烦您帮我们配上二十副金疮散、五瓶去腐膏、十五副驱寒辟邪的汤药,外加……十服【泽泻汤】的配药和五服【大陷胸汤】的配药。”一个面容憔悴的汉子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向店伙计报出了一堆单子。
“泽泻汤”和“大陷胸汤”都是《伤寒杂病论》上面记载的药方,当下只要是有随堂郎中的药铺,基本上都会配。
听到眼前这几个人竟然要那么多药材,店伙计一脸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那么多的药,可值不少的钱银……你们有那么多药资?”
也无怪店伙计会问出这么失礼的问题。
自从杨二登基以来,大隋年年有大型劳役,百姓们在服役的时候身体受到损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当初修运河的时候,劳工们日日泡在水中作业,被泡烂的腰上直接长蛆的都不知凡几,因此服完劳役回来,一堆人央求同村的捎回上百包药材的事情并不罕见。
但问题是……
对方要的这些药包,里面虽然名贵药材占比并不多,但价格却也不算便宜,况且一口气要了那么多药,加起来更是一笔颇为不菲的钱资——别说眼前这些衣不蔽体的家伙了,就算是寻常的小康之家,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银来,也绝对是个不小的负担。
听见店伙计问起钱银问题,带头的汉子苦涩一笑,却什么也没说,径直从身后的同伴手里接过一个小兜,在手里念念不舍地摸了摸,然后放在了柜台上:“小哥放心,钱资我们带了……想必是足的。”
店伙计打开小兜瞅了瞅,里面的的确确是一堆五铢白钱,轻轻点了点头后,脸上的笑容大为不同:“几位客官,恕我直言,看病还需配以郎中问诊——那些金疮散、去腐膏之类的倒也罢了,但不管是滋养身体还是驱寒辟邪,终究还是要让郎中先把把脉才好,否则一个不对症吃下去,病情反而更重了也说不定。”
带头的汉子嘴角的苦涩意味更重,对于店伙计的好心提醒却只是摇了摇头:“多谢小哥的好意,但我等家境穷苦,委实再付不出郎中的车脚费了……你尽管把药开来就是,就算吃坏了身子,也是天意如此,与贵店并无瓜葛。”
听到汉子这话,店伙计心中却起了一丝提防之意——买那么多药带回同村很正常,但是有钱买药,但却没钱请郎中随诊一番,却很不正常了。
要知道,这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随堂的郎中走上一遭替他们把把脉,其实真的要不了多少钱银。
想了想,店伙计从柜台下方取出一个本子翻开:“几位客官,根据朝廷规定,民间凡是涉及金疮散、去腐膏之类的外伤用药,且一次采购超过三人用量者,必须予以登记,且需有患者户籍处保正出具回执才可……所以,劳烦几位客人报一下家住何地,是为何人购药?”
说实话,如果可以,面对着这种可能存在问题的客户,店伙计是绝对不愿意多事的——毕竟大伙出来混,都是为了三餐吃食而已,何必为自己平添许多风险?
但没法子,大隋这两年的律法越发严厉,而《连保法》也规定的明明白白,要是自己不按照规定走程序,到时候出了什么事,细究下来,别说自己了,就连东家都要吃官司,到时候不死都要脱层皮。
听见店伙计拿出那个本子,为首的汉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些许阿谀:“店小哥,我等皆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只因家中有人不慎受伤,故此进城求药;只不过我等住的比较偏僻,村中并无保正,此事……还望小哥通融通融!”
说吧,又从怀里取出一个不大的钱袋,轻轻放在柜台上——瞧那模样,起码有两百五铢白钱。
孰料店伙计见到那个钱袋,却仿佛看见了蛇似的,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几位客官休要害我,当下的平原县不比以往……既然客官不肯告知家住何处,为何人购药,也无法提供保正的回执,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见到店伙计惊恐的模样,为首的汉子脸上露出绝望之色——在来这家店之前,他们已经去过好几个药铺了,每一家都是这个章程。
原本他们想着找到西市这一家模样不甚起眼的药铺,想着在这个生意惨淡的时刻,对方能冲着钱银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也……
哎!
莫非……天意如此?
想到这,为首的汉子忍不住长叹一声,然后无力地摆了摆手,三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药铺。
按理说,不能一次性购买太多药物这事,其实很好解决——他们三人完全可以分开行动,用小规模分批购买的方式买足所需的药品的。
但问题是,药这玩意不比其余的东西,在没有郎中开方的情况下,同样是金疮药或者自配驱寒药,每家的配方必然不一样——一旦两副药彼此间有药物相尅,那是会出人命的!
………………
一出药铺没两步,带到拐进一处无人小巷后,汉子身后的二人顿时绷不住,当场嚎哭起来。
“我等好歹也曾为大隋厮杀搏命过七载有余,当下佘大哥他们伤势越发沉疴,眼瞅着即将不行了,而其余的同袍兄弟们也多有恶疾在身……上天待我等何其不公啊!”一名个头不高的精瘦汉子满脸悲怆,声音低沉的像只饿狼。
“怪就怪我等乃是溃败而隐的逃兵,划了军籍后,有家不敢回不说,竟然连些许药物都无法购买……这该死的连保之法!”另一名消瘦的汉子眼睛通红,牙齿都快要咬碎了。
为首的汉子额头的青筋跳个不停,眼神中渐渐起了凶光:“以佘大哥和诸位兄弟如今的情况,如果再买不到药物的话,恐怕撑不了太久了,不如……我们干脆杀回药铺,直接抢了药便走!”
抢!?
其余二人错愕地看着他。
“陈老大,你疯了!流匪袭城在即,平原县现在处处警戒,我们抢了药之后如何出城?”那个矮瘦的汉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被叫做陈老大的汉子摇了摇头:“你们莫非忘了当初我等在军中习到的【四观四想】之法了?眼下平原县的确是处处巡捕,但他们针对的是那些流匪可能遣派进来的细作,些许民事轻案,不足以让他们花费太多人力——只要追捕的巡捕人数不超过十人,以我等的身手,即便是当下腿脚多有不便,但想要寻出一条孤懈之道逃出去,却也并非多难的事情。”
民事轻案?
两人对视一眼,脸露喜色:“陈老大,你的意思是……?”
陈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自信之色:“没错,抢完药后你二人先撤,我则故意在药店门口多待一会,等到闻讯而来巡捕赶过来的时候,把装满钱银的小兜往他们面前一丢,然后随意找个诸如口角、私人恩怨之类的借口马上店伙计几句,误导那些巡捕,他们以为我抢药的行为乃是源于私人恩怨;”
“等到骂完之后,我立马转身便逃,然后不紧不慢地吊着他们,由于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跟店伙计询问情况,那些巡捕虽然肯定会继续追捕我,但却绝对不会为了这事分出人手向县衙或者骁果营寻求帮助;”
“狠狠,等到时机差不多了,我就将他们彻底甩开,然后与你二人汇合,从容离城——我听闻新来的县令正在责人增高城墙,还从百姓中招了不少帮工,我等随意找个借口登上城墙后,出城易如反掌。”
这倒是实话,他们大包小包地带着一堆药物,如果从城门出去,必然会遭遇盘查,但从城墙跳下去的话,却是小事一桩,毕竟现在城墙只是刚刚增筑而已,不少墙段仍然只有五米高,随便从施工队伍中夺过一条绳索就能下去了。
有了定计后,其余二人顿时精神一震,正打算折身返回药铺的时候,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忽然传来:“喂喂喂,三位老哥,不就是想要拿点药么,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么!?——再说了,为了防止流匪搞破坏,此刻城墙下多有县兵把守,你真以为你上得去?”
三人大惊,齐齐扭头看去,却见斐裁带着两个巡捕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听三位大哥之前的谈话,你们不但不是流匪,之前还是军……不,行伍中人?”看着三人宛如百家衣的衣服和不自然斜拐着的腿部,斐裁眼中露出好奇之色,毫无戒备地走到了离三人不足两步之处。
其实也不怪斐裁毫无防范之心,但凡是后世生长在红旗之下的人,对于“军人”这两个字,大抵都有着一种其它国家民众难以理解的天然信赖感和崇拜感——眼前这三人在某个驽货心目中,无非就是三个因伤退伍的军人罢了,虽然此刻并不是后世,古代也总将兵灾列为“小三灾”之一,但长久形成某些思维惯性的他却真的一下子紧张不起来。
看见这货就这么靠近了自己身边,三人如临大敌地看着某人身后同样一脸警惕的巡捕。
瞅了瞅那两只按在刀柄处的大手,以及那两身青色的官服后,陈老大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微微拱手:“敢问郎君何人?”
看见陈老大脸上抑制不住的堤防之色,后知后觉的斐裁这才反应过来,挥手示意那两名被临时拉过来的捕不用那么紧张之后,这才扭过头看着陈老大,笑嘻嘻地指着自己身上的便服说道:“老哥,不用紧张,我就是一普通人而已。”
陈老大三人一脸的不信,普通人能随身带着两名捕快?
至不济……这人也是个世家子弟,说不准还是那种嫡系子弟。
就是不知道李、崔、卢、郑、王五姓中哪家的公子哥?
也不怪陈老大三人这么想,华夏自古以来都有看脸的习惯,要想出人头地更是需要一副堂堂相貌,某个废材虽然是个驽货,但这具身体主人的五官却着实拿得出手——这种长相气质,又是以一介白身带着两名巡捕,除了是世家弟子,他们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不过也幸亏如此,三人在斐裁靠近的那一瞬间才没动手——在这个年代,别说寻常百姓或军户,哪怕是流匪首领寻常也不会动世家嫡系弟子丝毫,你要是胆敢伤了对方,你就乖乖回家躺着等死吧。
而斐裁却截然不知道自己刚才其实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见到陈老大不信,却也没怎么在意,只是露出一个自以为最亲和的笑容:“三位大哥,我刚才听闻你们家不能回,药也不能买……这却是何故?”
见到陈老大三人脸上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斐裁赶紧摆摆手:“三位大哥莫怪,我就是好奇问一问罢了……既然三位大哥曾经为国在沙场上效过力,更是落得一身伤残,在下不才,自问却也还剩有几分良知,见到诸位困顿于斯,自然有相助之心;”
“只不过,助人固然为快乐之本,但是不弄清楚缘由,好心办了坏事……却也不太合适吧?”
虽然之前没听过什么劳什子“助人为快乐之本”的鬼话,但眼前这位公子哥的善意三人却是感受到了。
一想到佘老大和那票子同袍伤病所需的医药有望,陈老大激动之余,心下却也很是挣扎了一番。
跟身后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陈老大眼中带上了一丝决然之志,朝着斐裁一躬身:“好叫郎君得知,我等乃是从辽东战场上溃逃而回的兵卒……如今已经勾去了军籍,变成了无户无籍的隐户!”
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此番若得郎君出手相助,大恩大德……陈勋此生没齿难忘!”
隐户??
听着这个隐隐有些熟悉的名词,斐裁错愕地张大了嘴。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三人明明揣着钱,却依旧没法子去买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