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佘申
第二天,县衙后院。
“金线吊葫芦三钱、瓜子金五钱、功劳叶(枸骨叶)一两,用水煎至一碗,每日一剂……先服三日看看情况吧。”
刚刚洗漱完毕的斐裁把方子递给丫鬟,让她帮忙去买药,然后将桌子上那两张尚未画押的身契往着陈勋推了推:“陈老哥,我都说了昨日之事已经翻篇,你们佘老大的病我也会尽力救治……卖身为奴的事情,大可不必。”
………………
说实话,这些人的思维方式他真的有些看不懂。
昨日虽然被八十名武装到了牙齿的巡捕围住,可他们毕竟已经将自己挟持了,按理来说,有了自己这位县令当人质,他们完全可以从容撤退——甚至索上一大笔财资也不是问题。
可他万万没想到,知晓自己的身份后,陈勋等人只是犹豫了一阵,便松开了抵在自己腰后的匕首,先是一脸惭愧地向自己道了个歉之后,便跟自己谈起条件来了。
可以放了斐裁,可以将村里所剩无几的钱粮拿来赔罪,甚至可以将两人的项上人头拿走,以平县令大人的胸中怒火;
但唯一的条件是,请斐裁务必不要迁怒于其他人,并且治好那些往日的同袍——尤其是那位佘大哥。
说实话在,在听到对方开出这番条件的时候,斐裁彻底懵圈了。
他当时其实倒是不怎么担心陈勋等人会真的伤自己性命,毕竟半日相处下来,这伙人对自己态度的转变,是个人都看的出来,而当时那两把其实抵的不甚紧的匕首也很是说明了问题。
但对方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谈出来的条件以及“赔罪方案”,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坚持让斐裁治好那些病患,他能够理解——毕竟这些人之前都是同袍,“人生三大铁”在后世人人皆知,而如今这些人得的病在当今也并不是仅凭身体素质就可以硬扛过去的小病,不得到相应物资悉心治疗的话,下场绝对会很惨。
拿出剩下所有的钱粮来赔罪,他也能理解——跟后世一样,在古代只要不是什么无赦大过,都可以交钱来赎罪,这一点可是明明白白地写进了律法中。
但是,二人愿意以命相偿,这就是真的出乎斐裁的意料了;
如今各地农民起义一波接着一波,各地的官吏被杀了一批又一批,他可不认为在这个初乱的世道,自己这个区区七品县令就有那么大的威慑力——人家是无户无田的隐户,又都曾经是行伍中人,真要是逼急了,有的是其它道路可选择。
斐裁又不是变态,动不动就要人家项上人头干嘛?
既然人家做足了姿态,自己其实也没受到什么委屈,再加上这些人的确是过的有点惨,于是斐裁当场就很大度地表示,此事既往不咎,自己当初既然主动掺和了进来,那些病患自然会把他们治好——至于那些赎罪钱银和二人的项上人头,就免了。
只不过令斐裁意外的是,自己昨天晚上刚把某个好心办坏事的县尉狠狠喷了一顿,今天早上,陈勋就又主动找上门来。
于是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除了一个满脸疤痕的汉子外,还有两张只等他签字画押的身契——只要在上面画押,陈勋等人就立马就会成为他的家奴。
这是……
完全不相信自己的人品?
还是说,眼前这位名叫佘申的人,对于陈勋等人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宁可自己卖身为奴,也要保证他这段时间在城里面的安全……以及自己肯尽心救治。
啧啧,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叫做佘申的家伙,不但有缺铁性贫血,还得了大叶性肺炎——换成是我,也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在城里面待着。
………………
“既然明府胸有大志,不欲在山东久留,更无意于那四十亩永业田,陈勋你还是把身契收回来吧,免得明府看低我等。”正当陈勋发现用永业田无法打动斐裁,急的手足无措的时候,那个叫佘申的汉子发话了,声音宛如破锅。
隋朝的法令有规定:奴婢受田者,亲王止三百人;嗣王止二百人;第二品嗣王已下及庶姓王,止一百五十人;正三品已上及皇宗,止一百人;七品已上,限止八十人;八品已下至庶人,限止六十人。
也就是说,斐裁这个七品县令最多可以让八十个私奴拿到授田,按每人最多授田一百亩,死后追回八十亩来算,眼前的这两张身契最终可以转换为四十亩的永业田——只不过,按照当下的规定,你在哪里为官,给的授田就划在哪里。
而不管是什么时候,土地这种东西都是严禁私下转让的,一旦在平原县这里拿到授田,那大概率一辈子都转不到关中去了(这具身体的老家)——因此,佘申这才认为,这位新任县令不打算在山东,或者说不打算在平原县长久留任。
明明有着名额限制,却不急着在平原县授田,那自然是因为这些名额有更有价值的去处啊!
在江南并未得到大力开发、河东(河北)混乱不堪的时候,哪里的田地能比平原县更有价值呢?
齐郡(济南)?
关中?
陇右?
又或者是……东都洛阳?
想到这,佘申很有些莫名地看了看这位面白无须的新任县令——据说这位县令是个窝囊废,但从他到了平原县后的种种表现和反应来看,传言多有谬误啊!
斐裁却全然不知道佘申在想些什么,作为后世穿越过来的他,骨子里就对“家奴”这种东西有种深恶痛绝的抵触——这个词总会让他想起某个扎着老鼠辫子的朝代。
因此,即便是那两百亩授田,以及四十亩永业田对他极有吸引力,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
见到斐裁毫无所动,嘱咐自己在治疗期间要多注意静养后,便欲打算去城墙那里巡视一番,佘申心中一动,微微一抱拳:“明府,据闻流匪袭城在即,鄙人虽然不才,却也在军中厮混了近十载,对于刀兵之事也略有心得;此番既得明府出手诊治,又承蒙明府宽度,对昨日之事不予追究,如若不弃……这几日不如由我伴随明府左右,拾遗之余,微谏一二如何?”
见到佘申脸上那股由内而外的自信,饶是斐裁猜出这货是打算自抬身价以做筹码,但依然忍不住怦然心动。
他就是个废材,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是个废材,平日里的那些政务也就罢了,但眼下兵事将近,单凭一个用土法水泥增高的城墙,他这个被平原官场同僚孤立的县令,其实没有太大的信心就将近万人挡在外面,因此如果有一个精通军事的人在旁边指点一二,那简直是比天上掉个金元宝还让他欢喜。
他倒是不疑佘申是在忽悠他,昨日一行,已经证实了那些隐户全都是曾经的军人,而且还是从辽东战场上逃回来的军人——虽说去年的那场大败委实有些惨不忍睹,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实战过、并且活着回来的不是?
他记得某本武侠小说里写过:相比于未尝一败,失败了千百次却依旧活下来的人更加可怕,也更加令人防不胜防;因为你总会知道那些胜利者是如何战胜对手的,但却可能永远不会清楚,那些屡战屡败的失败者是怎样活下来的。
而佘申或许曾经是陈勋这些人的上司,但从这些人对于这位佘老大的重视程度来看,绝对不会是仅仅这个原因而已。
“如此甚好,我就是个军事白痴,对于城防之事一无所知,既然佘老哥不吝指点,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这样吧,待药买了回来,你先服过药再陪我巡视也不迟。”斐裁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是个军事白痴的事实,虽然对于佘申的能力还有所存疑,但脸上的欣喜却是藏也藏不住。
见到斐裁这番自黑之言,佘申忍不住一阵错愕。
寻常的官员和士族子弟,莫不是把自己的脸面看的比天还大,为了脸面去逞能,甚至搭上性命的事情屡见不鲜,怎么这位新县令……?
想到这,佘申看向斐裁的目光又多了一丝凝重——这位县令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捣鼓出那个名叫水泥的古怪玩意去增高城墙,这种以“地利抵消人和”的做法,以及那些匠人们在增筑城墙中所采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伍什协责制”,要说斐裁不懂兵事,他是决计不信的。
既然这位新任县令不可能懂兵事,那么他自称“军事白痴”,并且表现出那副迫不及待表情的用意就很简单了……对方是来了兴趣,想考教考教自己,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有足够的本事!
想起对方明明深谙岐黄之术,昨日却带着一名郎中过来的事情,佘申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如何应对这位新县令的考教——这与治病不治病的没关系,纯粹就是为了不想让人看轻罢了。
如果斐裁知晓佘申此刻的想法,一定会冤枉地大叫起来;
他又没说谎,他的确不懂守城之法啊——后世华夏的城墙少的可怜,他连古城墙都没见过两次,“城”都没见过的人,懂个毛线的守城之法!
再说了,近现代的战争和古代战争是两码事,他对于古代的军队运行体制、兵器和战法一窍不通,在这个年代,自称一声“军事白痴”……没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