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弑神
这日如往常一般,春风和煦,街上车马络绎不绝。
丁若羽推开客栈的窗,一低头,瞧见客栈里走出个白衣的高大青年。
倏忽之间,那青年也仰首向她看去,那双碧绿的眸子中没有丝毫情绪,却让丁若羽觉得,有一块巨石重重压在了心口。
她面色发青,匆匆合上窗,靠在墙边,缓缓滑坐在地。
日弥看了看天,晴空万里,似乎是个好兆头。
他穿过繁华的街市,准备向巫教总坛行去,却突然感应到一丝非比寻常的妖邪气息自远方而来,正在扩散蔓延。
是魔气。
日弥合上眼,将意识沉下,仿佛全身的汗毛都在帮他寻找那气息传来的方向。
当他赶至气息发散的源头处时,一座七层高塔在他眼前轰然坍塌,滚滚尘烟扑面而来,隐约间,地上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黑洞洞的豁口直通往另一个世界。
日弥摘下脖子上的玉坠,握于掌心,搓成粉末,当空一扬。
一片混乱的场地上,现身出五百余名浑身铠甲、气势凌人的天族精兵。
“随我下去。”日弥带头跳进了裂隙之中,坠入那一片未知的混沌迷雾。
法阵受到外力冲击开始晃动,幻境出口外守候着几十名魔军,禄石遣人通报,对方来了五百多人。
后方,岁寒和密罗各带领一队从雪国暗中调来的两百人的军队以做接应。
单看数量,双方抽调的人手相差不过百。只是,天族远不止这些兵将,而他们能带来的,却仅有这么多。
不到半个时辰,日弥便当先走出幽冥幻境,将魔族一众兵将的惊愕与恐惧尽收眼底。
“你、你竟然……”禄石望着他那双冷漠的绿眸和平静的脸容,一股无力感忽然席卷了全身。
“天族之人,讲究的是无物无我,不被俗世情感牵绊,又怎会有心魔和恐惧。”部下们还在迷雾中寻找出口,日弥也不急着出手,反而闲闲地向他解释道。
“不可能!”禄石紧握着缰绳,“所有人都有心魔。”
日弥不同他争辩,心平气和道:“可心魔有大有小。越是情感丰富之人,越难通过此阵。能完全控制住自己情感的,心魔却可忽略不计。”
禄石还是头一回听到此等论据,大笑起来,座下马蹄也不安地在地上踩了几步。
“天运阁之人的冷血无情,由此可见一斑。”他笑完后道。
“我不明白,方才我走出来的时候并未做丝毫准备,你们若集体发动攻击,很可能伤到我。”日弥身上漫开金色的辉光,不再隐蔽自己强大的法力,他望着数丈之外的禄石,不解道,“为何你们没有?”
禄石骑着战马在阵前游走了一圈道:“你太小看我们魔族,也太小看浮舟了!”
“浮舟?”日弥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笑来,“他同魔族的关系这么好?”
幻阵之中,一批又一批的天兵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真正折损在阵里的少之又少。
禄石大手一挥,魔军弯弓搭箭,一片片附了魔火的箭矢如雨般疾飞向对面尚未完全调整过来的天兵。
“不要乱,结阵。”日弥对慌乱躲避的部下下令,复又冷冷看向禄石,缓缓道,“狡猾之人必行狡猾之事,这里既然是浮舟部署的,又怎会正大光明与我等对战?”
来之前,日弥便翻阅了天族的卷宗史册,知道浮舟参与过的那些战斗,大多都靠着出其不意、防不胜防来赢的。
当年他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对付的是魔族,而今,却站到了魔族那边。
与数量不足的魔军正面交战没几回合,对方就在禄石的带领下玩起了游击。
后方,迎接他们的是流放于雪国的同类。
他们且战且走,引着日弥及其部下来到凌乱腐败的幽冥殿外。两旁峡谷上,收到指令的药人俯冲而下,护在了所有人的前方。
日弥一抬头,看到了离泓。
他坐在倾颓的幽冥殿高高竖起的一处檐角,疲惫消瘦,形只影单,撑着从前上阵杀敌时常用的那把古剑,遥遥地对他笑。
除去破殿外的无形屏障,花了他三天三夜,此刻也只能将将维持住坐着的姿态。
日弥看出他几近力竭,虽勉强支撑,手臂却在微微发抖,许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是以方才未能在阵前看到他。
“变阵!”日弥喝道,天兵们分散合围,分两半对上两侧山崖疯癫一般横冲直撞而来的药人。
血肉横飞,绿血四溅,遮云蔽日,本就阴霾的魔域峡谷彻底成了杀戮地狱。
他于平地浮上半空,以金色念力凝结成莲花般的落脚点,从虚无里拉出把刀,一步一步向离泓走去。
合上的纸窗,忽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毫无征兆地破开一个口子。
丁若羽突然一阵慌乱,从桌旁站起身,被桌脚绊倒在地上。
她膝头磕破了皮,却状若未觉,连滚带爬起身,扶着摇摇晃晃的楼梯栏杆向下冲去。
“小徒儿!”楼雪在大堂内听书,见她丢了魂般横冲直撞,忙赶过去拽住她。
丁若羽嘴唇颤抖,望着她,半天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仿佛突然失语了。
“别慌,先来喝口茶,再慢慢告诉师父。”楼雪柔声哄着,扶她回房坐下,喂她喝了点水。
“师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她满脸恐惧,像触碰到了死亡之门。
刺目的阳光投射而来,穿过雕花木窗,在桌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楼雪叹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只盒子,里头装了枚雪白的蜡丸,塞到她手心:“小徒儿,这是师父独门的静心丸,服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丁若羽浑浑噩噩地捏碎蜡丸,将其内红色的丹药就着茶服了下去。
可是,心里的慌乱并没有减少分毫,反而觉得脸上一阵肿胀刺痛。
她惊慌失措地去看楼雪,对方眼里填满了心疼,却叫她不要去碰脸,自己将掌心搓热了,混杂着薄薄一层淡金色念力,在她面上一处一处按压起来,一直按到颈部。
一个多时辰后,楼雪才停手,丁若羽脸上的不适感也终于消失了。
望着自家慌乱无措的徒弟,楼雪慨叹道:“果然与画上的一模一样……”
丁若羽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道:“方才那是幻颜丹的解药?”
“小徒儿,你已恢复自己本来的模样了。”楼雪神色复杂地笑着告诉她。
不光样子变了,声音也变了……丁若羽捂着自己的喉咙,之前服幻颜丹的时候可没有注意到嗓音的变化。
“明日,”楼雪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忙拉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道,“明日过后,师父带你去见他。”
此刻若遂了她的心愿,带她去见离泓,等于自投罗网。
至少要等到天族的人回去以后。
这一晚,楼雪对她严防死守,夜里都没有离开,直接搂着她睡了一宿。
次日天明,楼雪还在迷糊中,丁若羽便早早起来了,洗漱过后,去马厩找楼雪骑过来的马。
身后,楼雪却也下来了,打着呵欠递来幕离道:“把脸遮住,以防万一。”
马蹄疾驰,过往行人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峡谷之中,一阵巨响,山石塌陷。
日弥停住前行的步伐,转身看去,左手握刀,右手在半空画了个符文,几道金芒轰开坠落的巨石,将其碎成沙粒向远方扬去。
就在他全神贯注控制山石的瞬间,身后的离泓抬手,朝他后心射出一根看上去如凡铁打造的黑乎乎的弩箭。
箭尖破风而至,瞬间打开其身周的防护结界,半截没进了他的身躯。
日弥反手向后,拔出那根箭,平静的眼中突然多出愤怒的情绪来。
这竟然真的只是根极为普通的弩箭,完全伤不了他的凡界俗物。
离泓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松开剑,仰躺在房顶上,恣肆无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轻视自己的人,连他的妹妹,天运阁真正的主人,除了上下级交代事情的时候,平日里亦对他恭恭敬敬。
他生来就属于云端,众生都该匍匐在他的脚下,不得有丝毫违逆。
于是,他依旧保持着先前平稳的步伐,向那已经爬不起来的对手走去,一把将其佩剑扔下,没入下方的一块巨石中。
再一抬手,刀光涌出澎湃的金辉,刻意避开要害,齐膝截断了对方的双腿。
法力奔涌,将颓败的幽冥殿轰开一个口子,离泓坠了下去,他亦跟着进入那片阴气森森的黑暗里。
黑暗里,一缕妖异的红自下而上袭来,卷着黑紫的魔气,是此间凝聚了五百年的魔火。
日弥挥出一道由法力组成的金盾,隔开那道火,火光却被弹到地面尚未干涸的血液中,如坠进了油里,一瞬间四散蔓延,将殿内变成一片火海。
火光掩映中,有个双眼空洞、犹如行尸走肉般的少年,身上缠着两道烧焦了的铁链,浴火而来,伸手穿透他的金盾,掐住了他的咽喉。
“你才是……始……”日弥如何也想不到,会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控制住,想要逃离,却如何催动法力都无法动弹。
他的话,才蹦出四个字,就断了。
可并没有结束。
能进入天运阁的人,都各自与生俱来地拥有一种宛如天地法则般的异能。有的是控制天气,有的是移山填海,而他,是否定对方的存在。
因异能过于恐怖,他一出生便被归为天运阁主人的有力竞争者。
但后来,他的妹妹出生了,拥有比他更加高级的能力。
否定一旦开始,除非他死,不会消失,如恶毒的咒语,如跗骨之蛆。
掐住他的少年歪了歪头,容颜迅速老朽腐败,最后化为一副骷髅骨架,撑着身破烂黑袍,眼窝中闪烁着两抹红焰,像幽冥的鬼火,证明他仍活着。
下一刻,他身上的腐败停止了。
一松手,日弥挂着缕不甘的笑倒在地上,魂魄化为浅浅的光斑回归天界。
骷髅人扔下身上的铁链,封闭的殿门也被寻来的天族士兵撞开一个大窟窿。
他于混乱中走了出去,裹紧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阳光直射入眼眶,才终于恢复神智,却记不清方才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