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夏
七月,盛夏。
陈荀躺在凉席上捧着一本借来的《我是猫》,百无聊赖的翻着,床边的电风扇吹来阵阵暖洋洋的风,和着屋外的阵阵蝉鸣声,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窗外午后的阳光透过香樟树层层叠叠的树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这一年,陈荀十八岁,刚结束高考。
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对陈荀来说,开头还算有趣,但几章之后就开始觉得冗长乏味,毕竟不是那种靠故事情节来取胜的小说,他也只是因为这本书的名字有趣才借来看。
他潦草地翻看了一阵后眼皮子便开始打架,于是便将它扔在一边正准备好好睡个午觉。
奈何天不遂人愿,隔壁邻居家此刻却突然开始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争吵声。
陈荀皱了皱眉,转了个身用薄毯捂住了耳朵继续睡觉。
然而争吵声却是越来越大,逐渐化作尖锐的谩骂和愤怒的咆哮钻入他的耳中,随后更是夹杂了砰砰哐啷的摔碗声在其中。
他默默叹了口气,起身揉了揉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走出卧室打开家门。
门口走廊上水泥浇筑的方形栏杆上,正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瘦弱女孩。
女孩穿着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夏季校服,双手撑在栏杆上,面无表情地晃荡着两条嫩藕般的腿。
清秀的脸庞上已然可看出是个小美人胚子,只是可惜头顶长了几块狰狞可怖的头藓,让人看着有些恐怖。
陈荀轻轻把女孩抱下来,随后责备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小茶,不要坐在栏杆上,这样很危险的知道不?”
女孩乖巧地点点头,然后默默地抓住了陈荀的手。
陈荀无奈地撇了撇嘴:“你爸妈真的是一天不吵架就浑身难受啊。”
这个叫于茶的女孩是隔壁那对正在争吵的夫妻的女儿,而关于她的父母,陈荀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没有离婚。
他们似乎永远有吵不完的架,摔不完的碗,争吵的内容无非是女的骂男的没本事挣不到钱,男的骂女的不检点和野男人勾三搭四。
有一次陈荀被隔壁这对夫妻的吵架声烦得实在不行,便打算出门去溜达一圈,结果一打开门便看到于茶坐在门口的水泥栏杆上,一边脸上红红地肿着,显然是被暴怒的男人扇了一个巴掌。
当时他也只能叹口气,然后带着女孩去河边的公园坐了一下午。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陈荀和于茶之间就产生了一种默契,只要于茶父母一吵架,于茶就会跑出来坐在门口的水泥栏杆上。
而如果陈荀在家,就会出来带着她出去晃荡一圈散心。
陈荀锁了门,牵着女孩出了宿舍楼,然后沿着被斑驳树影覆盖的狭长弄堂,朝着工厂区唯一的公园溜达而去。
头顶茂盛碧绿的法国梧桐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偶尔漏出几缕并不强烈的阳光落在俩人的身上,照得人暖洋洋的。
午后的弄堂里并没有什么人,人们都在这慵懒闷热的午后在家中午睡休憩着或是打着瞌睡在工厂里上班。
陈荀带着于茶钻进弄堂里的一家小卖部,在老旧的冰柜边认真商量着要买什么味道的冰棍。
小卖部的老板娘将肥硕的身躯挤在躺椅中,摇着蒲扇问道:“阿荀,高考考得怎么啊?”
正把整个脑袋塞进冰柜里假装挑冰棍实则蹭冷气的陈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成绩还没出来呢,我也不知道,
不过反正也是随便乱写的。”
“你这孩子……唉。”老板娘摇头叹息:“你说你,以前多聪明乖巧一个孩子啊,那时只要没考满分对你来说都是考砸了,就咱这一片宿舍楼,哪家不拿你当孩子们的榜样?咋上了高中后突然就不学好了呢?天天就知道逃课上网打架,我家那兔崽子,虽然学习不咋样,但好歹上个三本没问题,可你现在怕是大专都难上了吧?”
“就是,我还跟杨大头打赌说你肯定能上清华北大,结果你小子给我来这么一出,可把我气得呀,真是见了鬼了!”
一旁正在席子上午休的老板娘丈夫也随声附和道。
陈荀一边继续翻检着冰棍,一边小声嘀咕了句:“可不就是见了鬼嘛……”
老板娘夫妇打开了话匣子,便开始在那痛心疾首地声讨陈荀的自甘堕落。
陈荀习惯了这种场面,权当听不见,继续小声跟于茶讨论哪个冰棍好吃。
他清楚的明白,并非是他们真切的关心自己。
只是在这枯燥无聊的午后,自己就像是端着一杯冰爽的绿桑茶的服务员,为他们倒满作为老一辈人对后辈指指点点的自我满足心理。
“老板娘,拿听冰雪花……咦?狗子?”
就在两人在香蕉棒冰和荔枝棒冰之间相持不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声音。
陈荀身子微微一僵,随即猛得转过身,不可置信道:“大哥?!”
在这个小镇上,能叫他狗子的只有一个人。
小卖部的门口,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正嘴角噙着笑意伫立在那。
少女头戴着米白色遮阳帽,一件印着moschino熊的白色T恤,牛仔热裤下是一双浑圆笔直的大长腿。
柔顺的黑发被温热的午风微微吹动,好像少女本身就是夏日明媚的化身。
少女上前亲昵地捏了捏于茶的脸蛋,笑眯眯道:“我们的小茶又长大了呢。”
于茶也难得露出了笑容,由于被捏着脸,只能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蓝琪姐姐。
“大哥,您老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小弟好去接你啊,你看这大热天的还让你拎着这么重一箱子从车站走回来,要让人知道我这小弟当成这样,不得拖出去三刀六洞啊。”陈荀狗腿地上去帮少女拎起行李箱。
蓝琪从老板娘手中接过啤酒,顺带着帮陈荀他们的冰棍一起付了钱,嫌弃道:“行了行了,别狗腿了,你们是要干啥去吗?要是没事的话你就帮我把行李箱拎回去。”
“正准备跟小茶去公园逛会呢。”陈荀答道。
“脑西搭牢啦?大热天的还出去逛也不怕中暑,走,去我家打游戏去!”蓝琪大手一挥。
陈荀和于茶不禁欢呼一声,毕竟蓝琪可是镇上唯一一个家里有Xbox的狗大户。
走出小卖部,陈荀问道:“大哥,大学一般还有半个多月才放假吧?你怎么这么快放假回来了?”
“学校让我分派实习任务,我看到有个任务正好是在咱们这,我就顺手安排给了自己,就当提前放假回家。咕嘟咕嘟……哈~爽!~”蓝琪猛灌一大口啤酒回答道。
之前春节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蓝琪曾说过她跟着一个挺有实力的教授实习,所以陈荀对于她光明正大给自己谋福利并没有感到意外。
蓝琪一把箍住陈荀的脖子,贼兮兮道:“怎么样?我不在的时候有咩有谈恋爱啊?”
“哪能啊,我忙着拯救艾泽拉斯呢,哪来时间喜欢别人去。”陈荀无奈道。
“哦?俞菁菁也不喜欢吗?”
“……你老实说吧,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个卧底!”
“怎么,做大哥的关心下小弟,你有意见?”蓝琪斜眼道。
陈荀屈辱地低下了头,口中低声嘟哝着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
……
三人嬉笑打闹着朝蓝琪家走去,很快便到了少女家附近。
蓝琪哼着歌走在前面蹦蹦跳跳,风儿推着缱绻的云挡住大半的阳光,吹起她的衣角,和马路边高大墨绿的松杉树一起轻轻摇晃。
陈荀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牵着于茶,低下头悄声对于茶说你以后千万不能学你蓝琪姐,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走在前面的少女似乎听到了身后大逆不道的话语,转过身恶狠狠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陈荀嬉笑着正准备想个理由糊弄过去。
可是当他抬头看向蓝琪的时候,却发现少女的身后,那幢再普通不过的三层民居的屋脊上,正停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鸟型怪物。
这只怪物差不多有半幢房子那么大,拥有着鸟状的身体,脖子以上却长着一颗马头和鬃毛,浑身覆盖着肮脏污秽的鳞片,两只残破的蝠翼上挂着一层硝石和霜。
又来了。
陈荀心中想道。
他也不知道这些到底是幻觉还是什么,自从三年前开始,这些或是有着奇形怪状的外表,或是连个具体的形状都没有的不可名状的怪物便充斥着他的世界。
不过这些怪物似乎并不能看不到他,也并未对他进行任何攻击,就像是生活在一面单向镜子的另一面,而陈荀却能透过镜子的这一面看到它们。-
和以往一样,陈荀打算当它不存在。
然而下一刻,笑容便从少年的脸上慢慢敛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陈荀的目光,原本正眺望着远方的那只怪鸟突然转过头来,马头上两颗硕大且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的盯着他。
随后,它厚厚的嘴唇缓缓咧开,对着陈荀露出一个诡异渗人的微笑。
“它竟然……能看到我!”
一刹那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的恐惧感如汹涌而来的潮水般将陈荀淹没,皮肤上也仿佛听到指甲刮黑板声音般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整个世界逐渐褪去所有颜色,化为一片腐朽灰败的基调,所有的声音在此刻都被剥夺,粘稠油腻的黑色液体从周围各个角落里流出,如一条条黑色的蟒蛇般缠上他的身体,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呼吸。
而那只诡异的马头巨鸟站立在变得破败不堪的屋脊上,蝙蝠般的翅膀缓缓张开,浑身快速地颤抖起来,脸上的微笑也转变为无声地大笑,充满血丝的眼球疯狂转动,似是兴奋无比。
黑色液体开始从陈荀的耳朵和口鼻中钻进去,喉咙被塞入异物的恶心感让陈荀想吐,但又因为被堵住喉咙而吐不出,只能徒劳地抽搐着胃。
陈荀已经无法再思考为何这次会突然被怪物袭击了,缺氧带来的窒息让他的大脑此刻犹如卡顿的影碟机。
恍惚之间,他模糊的视线看到蓝琪朝他奔来,他艰难地想要发出声让对方赶紧逃离这里。
然而下一秒,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