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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五.沟鼠梁下祸豪杰

乔峰不忍见丐帮内讧分裂,竟将打狗棒交予徐长老,自辞帮主之位。丐帮群丐一时间不知所措,杏林中一片静寂,唯闻各人沉重的呼吸之声。

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时自是难加断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湖上并无仇家,妾身实在想不出,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他灭口?”说这话的,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这几句话的用意再也明白不过,直指杀害马大元的凶手便是乔峰,而其行凶的主旨,在于掩没他是契丹人的证据。

乔峰回过头来,看着马夫人,正要说话,李逍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马夫人,你是指认我大哥杀了马副帮主咯?”

马夫人本垂头看地,柔声道:“妾身不敢。”

李逍遥笑道:“原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马夫人抬起头来,见他眼角含笑,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又知他智谋机变甚是厉害,便转过身来,对着丐帮群丐凄苦说道:“妾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着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说着盈盈拜倒,竟对乔峰磕起头来。

乔峰见她没一句话说自己为凶手,但每句话都隐隐指向自己。实在心头火起,但看她柔弱可怜,又对着自己不停磕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跪下,说道:“嫂子请起。”

此刻却听到李逍遥说道:“马夫人,还请起身吧,你在此地磕上一千一万个头,也不能将杀死马副帮主的真凶磕死。”

乔峰听他语中暗含讽意,不由奇怪,向李逍遥望去,之间李逍遥对他眨了眨眼,又正色道:“各位丐帮的朋友,各位前辈高人,还有两位大德高僧,请了。关于丐帮马副帮主之事,在下这里倒有另一个说法,不知各位可否容在下细说?”

徐长老说道:“这位李公子,不知你对鄙帮马副帮主之死,有何见教。”他见李逍遥一剑击败赵钱孙,又寥寥数语,便说破了带头大哥的身份,知他厉害,不敢小觑于他。此刻见他成竹在胸,便不敢莽撞。

李逍遥上前几步,立于乔峰身侧,对群丐说道:“在下李逍遥,见过丐帮的诸位兄弟。”丐帮众人为他扬名三年,闻其名者众,见其面着寡,此刻见他武功高强,为人亲切。又感念他于丐帮有恩,纷纷大声应诺。

李逍遥接着说道:“三年前,我在浙江,偶遇四大恶狗中的‘无恶不作’叶二娘,这恶妇,强掳无辜百姓家新生婴儿,玩耍一晚后竟将其杀死。实在毫无人性可言。”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众人纷纷怒骂不止,李逍遥摆摆手,待众丐声音落下,再说道:“此等人神共愤之举,我既然遇上了,便不能不管。当时在下初入江湖,莽撞至极,不管不顾的拔剑杀了过去。她见打不过我,便将四大恶狗皆唤了过来。嘿嘿,四大恶狗,好大的字号,侥幸,在下武功还算看得,将他们一齐打败。”

众人见他口称“侥幸”,面色却是敷衍至极,将这等震惊江湖之事说得有如嚼蜡,索然无味,都暗自觉得好笑。

风波恶说道:“恐怕也只有他们这等天纵之人才会将这‘侥幸’二字说得如此敷衍吧。

包不同忍耐了许久,此刻封印解除,立时打蛇随棍上,说道:“非也,非也,我家慕容公子谦和谨慎,必不会将这等事四处宣扬,至于乔帮主么…”一旁阿朱接上一句:“只怕早已一掌将这四大恶狗拍死,煮上一锅香喷喷的红烧狗肉。”段誉与王语嫣见他们说得有趣,不禁莞尔。

李逍遥接着说道:“我当时心中怒火难当,一心一意要杀了那叶二娘,免得她再为祸,谁知道却买一送三,又来了三颗狗头,只道是老天助我初入江湖便开张大吉,要拿这狗血为我宝剑开光。于是从浙江一路追杀,直到秦州,遇到了鹰愁峡里为国苦战的吴长老。”

三年里,他那“‘宝剑’索赔”的故事早已传遍江湖,大家见他说到他那柄刚刚开光即便夭折的“宝剑”,都是哭笑不得。

李逍遥接着说道:“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我与吴长老并肩作战。虽然破坏了西夏一品堂的阴谋,但是这四大恶狗却得以幸免。我当时心意难平,有道是‘忍一时越想越亏,退一步越想越气’,三个月后,我拿了弄坏我宝剑的赔偿,又冲进西夏,到一品堂的狗窝大闹一番。”

大家虽然早已知道事情经过,但此刻听到他本人叙述此事,任然是热血沸腾,心情激荡。

有丐帮弟子喊道:“李公子,好汉子!”李逍遥原地转了一圈,大笑道:“且慢,你们见过我这般单衣冷衫,赤脚草鞋的公子吗?丐帮的各位好汉,若是不弃,咱们便兄弟相称如何?”

丐帮中人本就慷慨豪迈,不拘小节者甚众,此刻见他如此行事,更觉得是“那什么看绿豆——对上了眼”。一时间哄然叫好。

李逍遥接着说道:“兄弟我在一品堂正堂衙门打了一架,对自身武学,居然有了新的理解,于是来不及前往洛阳,瞧一瞧吴老哥吹到天上的‘北乔峰’,便匆匆赶回师门,闭关去了。”

王语嫣说道:“生死相斗,临阵突破。段公子,你这位二哥可真是骄傲的紧,他这练武的法子,可是少有人敢用呢。”

段誉赞道:“是极是极,王姑娘,你看人可真准,我大哥赞他是‘天下奇剑’。”他平素不喜争斗,厌恶习武,故此将自己这另一把“天下奇剑”隐去不提。

这时只听李逍遥语调低沉,说道:“我这次闭关,一晃三年,待我出关,再入大宋,已经是两个月前了。”

他向丐帮众人抱拳施礼,说道:“没想到丐帮的兄弟义薄云天,居然为我扬名三年。我李逍遥孤家寡人一个,能结交这么多好汉子,真真是三生有幸。我想当面向丐帮的帮主长老们致谢,便一路赶往洛阳,谁知道,快到洛阳,却听到了马副帮主被害的消息。”

说到这里,他面露无奈,说道:“我着急赶路前去吊唁,却错过了宿头。待到了洛阳,已是戌时。在下两辈子穷人,师门凋敝,我入江湖时,不能给我配上汗血宝马,貂皮大衣,一口袋的金叶子。家师所赠,唯有一枕头尔。”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只听段誉奇道:“二哥,莫非这枕头是前朝古董?”

李逍遥对着包不同等人一笑,说道:“非也非也,家师云…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调,板着脸说道:“拿着枕头,好好睡觉,梦里什么都有。”这一下,众人捧腹大笑,就连乔峰也满脸的哭笑不得。

李逍遥见场中气氛缓和,心中点头,接着说道:“我偷偷翻过城墙,进得城来,只见黑灯瞎火,无处可去。”

旁人只当他说得有趣,包不同,风波恶却是心中一惊,他们家积年的反贼,祖传的叛逆,这洛阳雄城,城墙几何,自是心中有数。李逍遥居然能瞒过守军,夜间随意翻越,这等轻功实在是惊世骇俗,闻所未闻。此等人物,居然是以剑法称雄当世,嘶~,细思极恐,细思极恐。

他两人满怀心事,却听到李逍遥接着说道:“在下夜间入城,更兼身无分文,只想着去到马副帮主府上,看看有没有丐帮的兄弟,最好能遇到吴长老,在下也好打打秋风。”

吴长风咋舌道:“我滴个乖乖,老吴我当了一辈子乞丐,第一次听说打秋风打到叫花子头上的。”

李逍遥说道:“我找了七八个更夫,终于问清了去处,待我寻到马家院子,已经快要四更天了,他奶奶的,洛阳城怎的这么大!这下没有办法了,我也只能在小巷里找了个避风的墙角睡下,等着天亮了再说。”

几位长老三年前便知他名,早已为之心折。奚长老说道:“李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洛阳乃我丐帮总舵所在,日后李兄弟再去洛阳,不论何时,只管来西郊米家庄,我丐帮上下,必扫榻相迎。”

他刚刚说完,几位长老同时想到,李逍遥现在是乔峰义弟,今日乔峰被逼离丐帮,以后只怕再难有和谐相处之时了。心中不禁黯然。

李逍遥谢过奚长老之邀,接着说道:“我在那巷口睡下,片刻后,居然听到屋顶之上有人掠过,此人轻功不俗,却是进了马家院子。我担心有人对马家不利。但若是深夜登门造访,恐有损马夫人清誉。只得跃上院外大树树顶,向内观望。”

他向徐长老深施一礼,说道:“在下深夜窥视马家庭园,实属不对,但事急从权,还请丐帮兄弟们见谅。”徐长老说道:“这是侠义本分,何来见谅之说,只是不知,小兄弟可看清那人模样?”

李逍遥说道:“我在树顶,远远看去,只见得是个男人背影,虽然身穿鹑衣,相貌却是没有看清。我怕他逞凶,便一直守在树顶,但有凶恶事,那便顾不得许多,必然要冲进去救人了。可谁知…”

乔峰问道:“怎的?”

李逍遥说道:“那人居然进了后院里屋,再也没有出来。”

众长老听到,大皱眉头。马副帮主新丧,马家后院就住着遗孀马夫人一人。吴长老急道:“李兄弟慎言,这等事事关马夫人名节及马副帮主身后名誉,无凭无据,可不能信口开河。”

马夫人满脸凄苦之色,柔声道:“李公子与乔大爷义气深重,令人敬佩。只是大元故去,妾余生唯有名节相伴,却是宁死不可损伤。”众人见她尤为可怜,忿忿不平,对李逍遥怒目而视。若非刚刚李逍遥豪气四海,大家对他深有好感,愿意听他辩解,只怕丐帮众丐早已不死不休,围攻而上了。

李逍遥对着吴长老点头道:“着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整个丐帮上下,我就认识你吴老哥一人,谁知道这其中有何隐情?我等在树顶,直到第二天清晨,那人才出来。自古疏不间亲,我不敢随意乱说,难以取信于人倒在其次,若是惊动了坏人,却是大大的不妙。”

乔峰说道:“有道是‘捉贼拿赃’,二弟你口说无凭,便是你此刻说来,也难以令人信服。”他敬重马副帮主为人,这半句“捉奸捉双”实在是说不出口了。

李逍遥道:“我天明寻遍洛阳,居然偶遇了天台山的智光大师,见得智光大师所到之处,人人行礼,处处受拜,我便知道这是位大德高僧。只是当时我与大师毫无交情,只怕大师不能信我一面之词。又怕走漏了消息。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寻得一个空子,将智光大师劫走。”

大家见他做出这等不敬之事,都觉得他胆大包天。段誉从小到大,循规蹈矩,从未做过绑人肉票这等荒唐事,此刻听二哥说起,心中泛起跃跃欲试之意。

乔峰向智光说道:“二弟久居海外,不服教化,对大师多有得罪,乔峰代他向大师赔罪了。”智光含笑摇头,说道:“李檀越言重了,他与老衲斗闷,耍子玩呢。”

李逍遥向智光遥遥拱手赔罪,接着说道:“我怕一个和尚不够,心想好事成双,便又将主意打到了玄苦大师的身上。见他少林高僧,德高望重。武林豪杰,人人敬佩,便心中想着,有这两位大师佐证,这波稳了。”

玄苦大师佛心坚定,但遇到这等性情飞扬之辈,也是无可奈何。说道:“阿弥陀佛,半年前白马寺发掘出一本汉明帝时自天竺传来原本《沙门二十亿经》,寺中各位师兄难辨真假。玄慈师兄得到消息,便命老衲带少林所藏之天竺文拓本,前往白马寺,与众师兄印证真伪。那日傍晚,老衲正于禅房闲坐,李檀越潜入寺中,他轻功高明,远胜老衲,却不知老衲精修我佛家‘天耳通’神通近十年,已是初窥门径。”

王语嫣大吃一惊,说道:“听闻佛门六神通,种种神奇,并非人间术,没想到这位玄苦大师,居然能练成其一。大家都说少林玄慈方丈乃玄字辈第一高手,只怕这位玄苦大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包不同苦笑一声,说道:“非也,非也,当徒弟的,能练成‘擒龙功’这等传说中的功夫,当师父的,练一门神怪传说中的神通那岂不是合理至极,天经地义?”风波恶与阿朱阿碧早已听傻,在一旁大点其头。

却听李逍遥说道:“玄苦大师神通非凡,我这轻功,乃是在海潮中练成,迅捷无比,踏雪无痕。谁知才靠近禅房,就被大师喝破行藏。”

玄苦说道:“李檀越过谦了。老衲所识人中,更无一人轻功稳胜于你。白马寺的诸位师兄,醉心佛法,不擅武功,老衲担心他会对白马寺诸位师兄不利,便不自量力,出手阻挡。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衲一生苦练,性命交修的燃木刀法,居然败在李檀越剑下。”

大家听到少林玄苦自承战败,均大吃一惊,这李逍遥看着不过二十来岁,便是打娘胎里开始习武,也不该如此战绩。

李逍遥摇头道:“大师手无寸铁,在下借神兵之利,只是勉力自保罢了,这可不算数。我见大师武功精深,这打闷棍,套麻袋的法子却是不能用了。”众人见他面露遗憾之色,都是面容古怪。纷纷看向智光大师,不少好事之徒,已在心中想象智光大师巧遇闷棍之灾,身陷麻袋之苦的模样。段誉,王语嫣与阿朱三人思绪极快,又少年心性,不得已死命憋笑。

李逍遥接着说:“既然打不过,那就换法子,我事先已经借了智光大师的随身念珠,此刻拿出,诳骗道:‘智光和尚的命,你不要了?’。玄苦大师大德高僧,果然停手,我以此为借口,将大师引至马家院子后院墙外,之前智光大师便被我藏在树上,此刻两位大和尚齐至,我将事由说明,恳请两位相助,查明真相,还马夫人一个清白。”

说到此处,玄苦大师长叹一声,说道:“阿弥陀佛,前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老衲近十年来,修炼天耳通,本是无聊时游戏之作,谁曾想,竟用来听到了一起针对我自己徒儿的阴谋。”

智光大师闭目说道:“阿弥陀佛。我们听得李檀越所说,知道事关重大,马副帮主身后名声,马夫人一介女流,名节更重于性命,丐帮的数百年清誉,都在这件事上,若只是误会,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有不忍言之事,贫僧与玄苦师兄,却定是要秉正直言,给丐帮一个公道。贫僧与玄苦师兄,就在那颗树上,守株待兔,等了三个晚上。”

此刻,大家向那马夫人看去,只见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丐帮众长老,舵主皆是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只等两位大师将话讲明,便要一刀将这贱人杀了。

玄苦说道:“前两日晚上,并无动静。老衲功力尚可,但智光师兄早年为了救治瘟疫,身染重病,全身武功尽失,他年纪又大,熬了两夜,早已困苦不堪。老衲本想就此算了,智光师兄却坚持要再等几日,我拗不过他,只得奉陪。到了第三日三更十分,终于见到一个黑影翻墙而过,进了马家后院。李檀越背负智光师兄,与老衲一同跟随此人,一直到了后院正房屋顶。我们扒开瓦片,往下看去,却见这位马夫人,和这位…全舵主正坐在一起,饮酒作乐。”

他伸手一指,众人随他手指看去,竟是全冠清。此刻全冠清浑身发软,见玄苦指向自己,大声喊道:“不是我,你是乔峰师父,他是乔峰义弟,你们恨我揭穿了乔峰的身世,此刻报复污蔑与我!”

智光大师双手合十,颂念佛号,说道:“阿弥陀佛,贫僧与阁下之前并不认识,也参与揭穿了乔檀越的身世,总不能也污蔑阁下了。当时只听得马夫人将这信笺拿出,与阁下说明乔檀越身世,并与阁下定计,要阁下联系心腹,沟通众位长老,先揭穿乔檀越身世,再煽动丐帮众人围攻,杀死乔檀越,最后以首倡之功,接掌丐帮。当时贫僧时隔多年,没想到在此刻此地,居然重听乔檀越旧事,心情激荡之下,身形动摇,多亏李檀越轻功了得,将贫僧背负在身,站于瓦片上如履平地,纹丝不动,才没有惊动了你们二人。阁下与马夫人待在房中,及至天明,方才返回,如此这般,连续三晚。可有错吗?”

听到此刻,丐帮众人早已不耐,污言横飞,秽语四溅,几位长老如吴长风等性情暴躁者,早已抽出兵器,要将这对奸夫淫妇碎尸万段。

此时,却听马夫人说道:“妾身势单力孤,不敢与佛门高僧相争,但是人说‘捉奸捉双’,两位大师与这位李公子,既已查明,为何不将我二人当场抓住?还请各位叔叔伯伯明察。”

说完,她伏地而泣,说不出的委屈模样。众人见了,不少人都心存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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