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本源
一只手将赵无秋扯进灌木丛,熟悉的声润湿眼眶:“阿竹,跟着我!嘘,别出声!”
赵无秋抹去眼泪,跟在阿萨身后,忍住哽咽用网问:“萨叔,我们去哪?”
“丽城,神盾军已开往丽城。只要到达丽城,我们就会安全的,”阿萨从外袍的口袋翻出块黑晶石,待它闪起金光,立刻塞进赵无秋手里,“拿好。想不到第一次使用圣岩,是在这种倒霉的时间…”
从丽城回家没多久,又得往那里去。这样想着,赵无秋咬紧嘴,将晶石塞进衣袋:“村里其他人…”
“别担心,还活着的都收到消息,在村道入口的树林等着,”轻拍赵无秋的头,阿萨笑得勉强,“看你的讯号还在却不回消息,我才过来看看。幸好…至少你没事。”
点着头,赵无秋不再多问,和阿萨在树林里穿行。没敢弄出声的他们,费很长时间才穿过山沟,望见身上都是黑灰的村民。三十多人里,只有一起追过野鸡的小孩、下鱼塘的阿伯是赵无秋认识的。即使猜到没来的人是怎回事,心仍压上块石头,更冷更重。
拉住赵无秋,阿萨猛地停住脚步,背身在大树后。顺着他的视线,赵无秋瞥见藏着的黑色铁甲,钻过面甲缝隙的目光很陌生,更把森寒投向等待的村民。
攥紧的拳里,指甲已扣穿伤口,赵无秋却止不住抖:“萨叔…那是什么?”
“阿竹,”沉默好久,阿萨终究是苦笑,“如果去不到丽城,你就往林海深处跑。避开靠近的人,除非他也有网,知道吗?”
没说话,赵无秋点点头,看着阿萨从腰后拔出的钢棱刺,记得那是能扎穿猛兽的利器,明白藏着的是敌人,是特罗伦人。
“我给你的是圣岩,已用网激活庇护的奇迹,”摸过少年脏脏的脸后,阿萨合上眼,深吸几口气,轻盈地跃往茂密草丛,“应该能抵御些攻击。如果我没能杀掉他,记住我先前的话,悄悄跑。”
赵无秋知道,是灵能让他的动作迅而柔。怕暴露行踪,阿萨缓缓绕向敌人侧方。直到足够接近,他才打量起厚重黑甲的缝隙,反握着钢棱刺对准目标。可当阿萨低伏的身体正要冲起,敌人却不再躲藏,举着炮走向惊恐的村民,大声呼唤什么。
重叠的踏步声中,两具相似的黑甲在村民面前出现。他们说着没人懂的语言,时不时笑几下。赵无秋听得出,笑声里不止混杂戏谑和失望,还有调侃与冷漠,忍不住借网劝:“萨叔,回来…”
阿萨拿钢棱的手紧握再紧握,没回复消息,只盯着背对他的敌人,三个特罗伦人。没有犹豫、没有躲藏,阿萨如离弦的箭,射向左手边的敌人。在特罗伦人喊痛前,钢棱已穿过背甲的间隙,迎着村民们的惊呼捅出胸甲,扎烂滴血的心。
两位并不脓包的特罗伦人转向阿萨,尽快抬起右臂的炮,在重合的爆裂声里怒吼,溅起一片血花。电光火石的刹那,只有赵无秋能看清,是阿萨勉强闪过夹击,沿黑面甲的缝捅进中间那敌人的眼。
“好!好!”赵无秋轻呼。
“该死的…”咒骂着抽出钢棱,阿萨在炮声里冲向最后的敌人。
赵无秋才发现,最后那人射得很准,阿萨的腰已被擦掉块肉。可阿萨没时间喊痛,冲到敌人跟前再刺出一击。
本刺向头的钢棱被握住,卡在黑钢的手甲中。最后的敌人以拳硬接阿萨的突刺,按下决定胜负的扳机,用炮弹撕裂阿萨的腰。看到肠子先洒上腿,
再滑落地面,赵无秋吓呆了。怎也没料到会失败,怎也没料到会流血…跑吧,跑吧,快跑吧。
没有跑,赵无秋仍看着。
挂在黑色钢拳上的阿萨仍握紧钢棱,喊着赵无秋不懂的话。那或许是木精的语言、瑟兰的语言,那声音里有愤怒和轻蔑,有恐惧和生的**。垂死的阿萨抓住敌人的肘,猛地抽出钢棱,把血和脑浆捅出黑钢的头盔,再同沉重的钢甲砸落地面,苍白的鼻翼微微颤动,还勉强能呼吸。
在村民们回过神前,赵无秋已冲上去,全力掀飞压着阿萨的黑甲,摸着他压扁的腹,鼻头泛起阵酸,很想哭。
“别…哭…”抚过少年的脸,阿萨挤出惨白的笑,“走…走…活…活…好。”
没力的手滑落,阿萨停止呼吸。
颓然跪倒后,赵无秋捂着脸,不知该做什么。很想说谢谢,谢谢阿萨总给自己摘野果,谢谢阿萨总瞒着父母自己的调皮,谢谢阿萨总教自己灵能…可却说不出口,发不出声。道别的话,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只有沉默着流泪。
“赵家的娃,咱们…”靠近的鱼塘老汉刚想说什么,便让沉重的踏步吓到惊呼,抓起赵无秋就跑,“跑!跑!跑啊!”
让村民们撒开腿逃散的,是听到交火声赶来的其他特罗伦人。在看见倒地的尸体后,领队的人一脚将阿萨的头跺成烂浆,跟着疯狂地踩踏、踩踏、踩踏,直到阿萨的尸体碎成血泥,他才怒喊几声,和其余人抬起炮口,对准四散的村民。
一声,两声…炮弹掠过的地方,都是断裂的躯体和哭喊。拉着赵无秋的老汉也惨叫着摔倒,没腿的身子不停扭动,活像离水的鱼。
回头看了眼,只瞧见肠子和脑浆点缀的血肉丛林,赵无秋可算给吓醒。灵能全数运作,赵无秋跑得飞快,快到那些的特罗伦人也吃惊,在仔细瞄准后才开炮。
在炮弹撞至赵无秋身体前,口袋里的黑晶骤然缩小,发出金色光晕,形成透明的球,挡住爆炸与穿透。
顾不上感叹这奇迹,赵无秋仍在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黑晶石消失,直到炮火声远去,直到看见处废弃的村宅才刹住腿,大口喘息。
但迅速靠近的重踏声,把赵无秋吓得哆嗦,甚至想冲进生苔藓的老宅躲藏。可藏在那只会被找到,想跑远也不可能…怎么办?该如何躲?要怎样才能活着?
看向伸出老宅墙沿的深坑,盯着其中漂着黑块的绿水,赵无秋没敢停留,径直钻进去。
刚探入粘稠的液体里,钻进鼻孔的臭就让赵无秋想吐。强忍住喉头翻涌的酸水,两手撑住坑壁,手掌扒着黑黄的固体,带动身子荡向旱厕正下方,从外面绝对看不见的深处。冰冷的流体里,赵无秋克制着反胃的感觉,努力前进、努力前进。来到安全的地方后,赵无秋终于忍不住,把肚子里的粥和饼连胃液都吐进粪水里。
感到有臭东西溅到面上,赵无秋吐得更凶。恶心的感觉没法控制,命令身体去呕。胃液吐尽,肝胆都要吐出,赵无秋仍停不住,因为身体已被恶心支配,鼻孔里、皮肤上只剩恶心,最纯粹的恶心。
忍住,要忍住。在恶心的呕吐中,赵无秋回忆弄过的乱子。粪便又不是没见过?每次拿炮仗,总会去田野里找牛粪,插进去炸。或是扔进粪池,看脏水高飞。是啊,玩的时候怎么不恶心?为何到活命的关头,恶心却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
听重踏声近了,反胃感马上缩回。立起的毛孔和紧绷的肌肉,帮赵无秋战胜本能去忍住干呕。可这感觉很糟,比吐个不停还糟。肠子像被揪紧,心更捏到乱跳,发颤的身体也不住流汗,流很凉的汗。而汇进池水的冷汗则告诉赵无秋,这种感觉叫死亡。
有东西在叫嚷中被撞开,接着是什么被砸碎、被踢倒,赵无秋知道是他们在找自己。当脚步临近上方,赵无秋盯向头顶那落东西的斜道,在他们的眼睛瞧来前深吸口气,潜入黄水里。
忍很久,直到重踏声消失,赵无秋才冒出头,拨掉挂脸上的脏块,吐掉棕黄黏浊,荡向深坑外沿,扒住地面爬上去。已不会再呕的赵无秋想继续跑,刚直起腰,就发现好多具黑色钢甲在安静伫立。
没剩力气的赵无秋只能跪倒,在日光晒热的恶臭中听他们的嘲笑。在嘲笑声中,一位右肩单挂黑披风的男人走来,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见他胸甲上有枚闪金色的黑钉,腰间挂着黑纹如结的靛蓝细剑。
男人说着听不懂的话,语气带些怜悯。在他转身的时候,赵无秋感到有种锐利划过脸,跟着什么都看不见。伸手去摸,才发现头只剩斜的下半,上半不见踪影。
慢慢的,赵无秋看见了,看见自己的头被斜着切开,滑落到地面。
死了,自己是死了?对,是该死了。
死的瞬间意外漫长。早晨与朋友的告别、中午与父母的交谈、方才阿萨的叮嘱,一一从赵无秋的思想中闪过。
说过再见面,说过更好的明天,说过要活着…最终都没有实现。好羡慕父母,好羡慕叔叔阿姨,不知情的他们都收获了幸福的死。也很羡慕萨叔,羡慕他不用担心下一秒的烦恼,可以载着希望离去。自己则在恐惧中死,在绝望中消失。可笑,好可笑,可笑的破烂贱命,却真切属于自己。
但,这就是自己的命?为什么他们随意夺去自己的命…为什么自己的命如此弱?为什么他们的命那样强?为什么,自己只会害怕、只会绝望、只会躲避?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夺走一切的人,自己没有怒?自己不是村里最能闹、最能打的孩子吗?为什么连怒都没生出?为什么连叫骂都没有吼?!为什么连踹那些混蛋一脚都不敢?!喊,喊啊!喊出来!骂出来!杀出来!
“去你妈呀!”
喊出来,喊出来了,赵无秋喊出来了。已能看见他们在射击,已能感到他们的恐惧。伸手捡回阿萨的钢棱刺,在喷射的炮声里,握崩冰冷的武器、砸烂黑色的钢甲、挖出温热的血肉、捏爆哭喊的嘴脸,让所有人乖乖收声。
盯向刚杀死自己的男人,赵无秋踩着血,在被切碎的疼痛里走过去:“全他妈的怂狗王八蛋!”
靠近男人的瞬间,切割的锐利又袭来。可赵无秋任它们划过身体,高举钢棱挥向不及躲避的男人,把他同格挡的剑一起砸飞。
金光在鲜血中飞射,本要被碾烂的该死家伙,吐着血消失在光绕的圆环里。没了目标的赵无秋呆愣片刻,转身看刚创造的尸山血海,忽然抱紧头,扭曲的五官止不住哀嚎。
“…跑吧…跑吧…跑吧…”
缥缈的声催着赵无秋跑,跑过村子、撞穿树林、冲进林海,在痛苦的回音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