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转折
走到噤声的街口,圣灵任由士兵检查,给他们揪扯粘紧的胡子,歪脸吃痛,接着额头一凉,原来是印章盖了上去。看告示上语法错误的文书,这“检查无误”的字样就是格威兰人给他们的身份证明,很有辨识度与侮辱性。
“帝皇在上!这是何等的无礼!他们纯粹把我们当牲口啊!”抱怨的人很多,反抗的却人没有,给盖章的民众们顶多怒视士兵,愤懑远走。
“真是不吝褒奖,我们可是在跟贵国学习。怎么,莫非以你们的智力,还能明白这是种侮辱?”一位士兵面带讥讽,拿流利的特罗伦语挖苦。
“胡说什么?帝国的子民何时做过这种事?别拿谎言遮掩你们的——”
“哦,我忘了,对你们而言,怎样侮辱非人的种族都合情合理,”士兵拿去印章,走近回嘴的人,“可在我们眼里,称你们为人类都是对我们这些人的侮辱。”
士兵握紧印章,往那人的脸猛戳,砸满红痕:“知道吗?我儿时的家庭教师是位优雅知性的金精灵。我可能是她带过最笨的孩子,总爱捣乱,从没让她省过心。但她比母亲还耐心,常用温柔纠正我的错。我把她当第二个妈妈,当成可以说悄悄话的亲人,哪怕进入中学,仍会每年去看望她。但十二年前我再不能够见她,因为她知道她的孩子们死在特罗伦,她的心脏停了跳,永远睁不开眼睛。或许很多人仅仅厌恶你们如疯狗的乱咬,对你们的那套狗屁说辞没有感觉,可我却不同。你们爱说非人种低贱,说他们是人类共同的敌人,我觉得你们才是人类的毒瘤,在新时代仍拿狗屁的宗教疯子当真的没脑蠢货。滚吧,蠢货,别等我解除扳机的保险才知道逃。”
当那人捂着脸跑开,士兵还回印章,勾勾手指,示意排队的人继续。
随围观者离开后,圣灵回到居所,咬紧牙,手指穿入胸膛,把血色的圣典拉出,在咳嗽中坐定翻看,眼底都是沮丧的无奈。他不能理解圣典,更不能引发圣典蕴藏的力量,却要应对寻圣典来的敌人。
圣灵不知道,执着他踪迹的不止敌人,还有曾经的同僚,那同样隐藏住相貌,已和从沐光者那来的两老人抵达帝国北境的圣恩。
借圣痕的提议,圣恩命亲信以密令为理由挑选一批嗅觉灵敏的猎犬藏在帝国各处。只是猎犬们忠诚的并非帝皇或帝国,而是圣恩本人。
两位老人看他的目光很奇怪。若说军团已是累赘,果断抛弃尚能理解,但他为何会把原本唾手可得的帝国大权甩给别人,非要亲自搜寻圣灵可能躲藏的地方?
“唔,老家伙,可别问我无用的问题。都什么时候了,如果我敢贪恋元帅的头衔,哪怕亲自向朝晟投降,也会被他们移交格威兰。比起他们,还是有可能不会毙掉我的瑟兰美人们更亲切呀。可惜他们照样会把我扔给朝晟,不是吗?”金黑的包厢里,圣痕无聊到打盹,在指尖转着银叉解闷。
一位老者已有些不耐烦:“何时才有叛徒的消息?我们已等了太久,不该浪费时间了!”
“急什么?这家餐馆的主厨可技艺非凡,值得我们多花些精力停留呀。”
另一位老者声音低沉:“小子,或许当年我该采纳你父亲的建议。你确实太懒散,担不起复兴禁卫军的重任。”
“叔叔,你后悔了?来不及啦,现在你们只能仰仗我,仰仗我这远比你们聪明、果敢和强大的后辈呀。”
包厢仿佛撒满火药,只要丁点火花就能引爆。
打破焦灼的是作商旅打扮的中年人,推开门的他赔着笑入座:“先生,让您久等了。很遗憾,我们并没探到他的踪迹,但发现与他相关的好消息。”
商人的眼埋在浓密眉毛中,似在盘算什么,透着股狡黠,甚至有些抠门。等他摇响铃,侍者很快将餐桌摆满丰盛的食物,低头退出,将包厢反锁。
“哦?你做得很好啊。让我猜猜,肯定是他的那对宝贝儿女?你们的鼻子真敏锐,值得嘉奖呀。”圣恩停住飞转的餐叉,仰头大笑。
商人点了头,乘好酒,切分金黄的烤羊:“先生,您劳累奔波,务必先行品尝,容我慢慢讲。根据我们探明的消息,早在面见大元帅前,圣灵已让他的心腹送儿女来到北境。”
“让他们来北境?桑托德想做什么?”嚼响酥脆的羊皮,圣恩直呼圣灵的名,眉头皱起。
款待好两位老者,商人坏笑坐好,也开动刀叉:“当然是让他的可怜孩子投降格威兰呀。再怎么丢人,也比落入朝晟人手中好吧?”
没尝一口的老人重拍餐桌,震得另一位老人忙吞掉烤肉,急切追问:“圣灵的那对儿女已落入格威兰人手里?你怎么不早说?!”
“哎呀,放轻松,放轻松,”商人收起调笑的神色,严肃不少,“我也不想事情弄成这样,但很遗憾,在帝皇利刃覆灭的消息传出后,他们已给带到格威兰的军营。”
“怎么办?莫非,你要我们去和格威兰人硬碰硬?”老人们的眼泛起些严厉,疤更是骇人,表明他们的不满。
“急什么?他敢来见我,自然知道应对的办法,”圣恩嚼着肉,吸吮爆在舌尖的酱汁,闭眼甩头,“好啊,真是美味。”
商人只摆手:“消消气。当然不用你们费神,尊敬的长官猜得非常正确。他的女儿虽然被特罗伦人看护着,但他的儿子跑了。”
“跑了?”老人握紧拳站起,双眼难掩激动。
商人肯首:“是的,在知道父亲是让他投降后,无法接受的儿子便跑了…啧啧,多忠诚的年轻血液呀。”
“位置,”吃尽盘中的肉,圣恩抿了口酒,“年龄太大的人总是没耐性。再浪费时间,他们恐怕要生气了。”
商人捧上餐巾后,掏钥匙解开门:“伦奇,西北方的城市,已让格威兰的军队接管一月多。”
“我们出发?”老人们看了眼盘中未动的食物,忍着果腹的冲动,瞧向笑着擦拭嘴角的圣恩。
扔掉餐巾,圣恩走出包厢,头也不回:“还用说?走吧。
圣都城郊,火车在轰鸣中开向西北,目标当然也是伦奇。原本的上等车厢已重新修缮,改装成供朝晟人使用办公室。
最中间的办公桌后,林思行被大量文件淹没,甩着笔叹气:“格威兰人痛快啊,什么都没掖着。唉,没脑的小鬼跑得挺快,不好找呀。”
“什么小鬼,”高大的夏桃端来冒热气的牛奶,轻笑,“你还没他大,岂不是小屁孩?”
林思行不大开心,他最烦别人提年龄的事:“收声,夏桃,你挡着我看资料了。”
“小鬼头,真不长记性呀?要喊姐姐!”揪着他的耳朵,夏桃弹了弹他发红的脸蛋,“别看了,早过饭点了,先喝些暖胃的吧。”
甩开对方的手指,热奶咕咚下肚,林思行吐出舌头,脸热到通红:“烫烫烫烫!还有…你是加了多少糖?!”
办公室的其他人哈哈大笑,等着夏桃回应。可她没回答林思行的问题,只捂着嘴回到座位上翻阅文件。很快,办公室只剩纸张摩挲的声。在座的人都明白,以圣灵的儿子逼其现身是当前最紧要的任务,懈怠不得。
被他们记挂的青年则扔了几枚钱币,从街边商店的货架拿了瓶水、超高度酒和手帕,将它们藏入袍,跃上街道边缘的小丘,低头钻进漆黑的树林里。
他把脱去的黑袍平摊,放上撕成长条的手帕,小心勾兑纯净水和烈酒,把配好的液体洒上发炎的伤口,满口牙咬得咯咯响,脸部的肌肉痛到扭曲,抽搐着跃动。
使劲清洗几遍,他已习惯针扎的刺疼,麻木地拿手帕包扎好,穿上黑袍。他将剩余的酒和水勾兑,全灌入喉咙,扔掉玻璃瓶,总算吐出口气,身体瘫软,压响发脆的落叶。
先前,面对追来的士兵,他只能出手自保。虽然靠引发骚乱成功脱身,但身上多了好几处新伤。其实他也清楚,若非那些人想着活捉,恐怕他早给射成血窟窿了。是的,再怎么不愿意,他还是要感谢他的父亲,特罗伦帝国的元帅圣灵。
小桑托德,这本该让自己骄傲的名字,此刻却是可笑的护身符与耻辱柱。什么父亲、不,懦夫!他是懦夫!本以为那懦夫之前的临阵脱逃已打破军人骄傲的底线,可再怎么也没想到,那懦夫竟还让自己投降!
重重挥拳砸落枯树的叶,小桑托德的心怒至重跳。难道他以为生了自己、养了自己,就可主宰自己的命?替自己做选择?去他的狗屎混蛋!自己绝不是和他相同懦夫!自己是士兵,是特罗伦的男儿,是帝国的骄傲!即便死,也不会选择可耻的投降。
大口喘气的小桑托德站起身,继续逃亡,用跌撞的脚步表明心:“不会,绝不会。”
在圣灵的儿子遁逃时,格威兰的军官很自信,喊踱步的盟友坐好:“请放心休息。他再能躲也跑不了多远,要知道,我们的士兵早把伦奇周围封锁…哦,电话,稍等…有新消息,在伦奇东边的镇子发现他,虽被逃脱了,但他负了伤,相信很快就会重回我们的看管。”
“希望如此。”没多言语,前行者把消息发给林思行,赶往格威兰人找寻的方向。
军官摇摇头,无法理解他们在急什么,只能通知士兵们尽量配合,早些抓住圣灵的蠢蛋儿子,早些清净,放个长假。
“狗崽子,跑什么?”抽出香烟点燃,军官走出营地,无法理解小桑托德的死脑筋,“觉得陪特罗帝国去死很自豪吗?真是举世罕见的蠢货,碍事的蠢猪。”
小桑托德确实够蠢。倘若给朝晟人抓到,还不知会经历怎样的折磨,好把圣灵引出。老实待在他们手里,免去皮肉之苦不说,还能品尝格威兰的美食,没有担惊受怕的忧虑。
但有人会感谢他的愚蠢。已来到伦奇的圣恩便是会感谢他的人。哪怕知道圣灵这硬汉的儿子对帝国与帝皇忠诚到近乎固执,圣恩还是想笑。不用隐藏的猎犬们报信,光看那些守住路口和山隘的士兵,他已确定小桑托德的结局。想从密集的包围逃脱根本是做梦,除非…自己愿意帮帮他。
圣恩联系好附近的探子,命他们全力搜索小桑托德,不惜任何代价。
拿石块砸死吐着信子的蛇,小桑托德用军刀剖去蛇皮与内脏,叉上树枝烤熟,大口啃咬。缺少吃喝的东西不要紧,最担心的问题是流脓的伤口。此时按着连疼痛感都没有,不能再拖延治疗,得想想办法。还能怎么办?只能悄悄去最近的镇子,看有没有机会搞点消炎治疗的药。
他把脸尽量抹黑,嘴里咬两块小石头改变脸颊,修掉些头发和眉毛,用树胶粘到下巴上。小桑托德对着水里的倒影,对现在的装扮点头肯定。除非撞见的人熟悉他长相,否则想看穿这模样,便是绝不可能。
但敌人不笨,等他潜入镇子,巡逻的士兵眼睛像秃鹰般恶狠,死盯来往的行人。等他好不容易混过,却发现只要是药店诊所,全都有更阴冷的眼睛在暗中注视。
去医院?那是自投罗网。可按压伤口,痛苦已没剩多少,就让小桑托德的心疯狂燃烧。该怎办?总不能…硬抢吧?
“跟我来。”
亲切的女声,是特罗伦的语言。
路过的家伙吓到小桑托德发颤,险些拔出刀。可他见女人并没有喊士兵,很可能不是敌人,便跟她七拐八拐,花老半天走进栋房,他忍不住开口:“你是谁?”
“哼…和你一样,抵抗的特罗伦人,”女人打开立柜,将医药包扔给黑脸的男人,戴好手套,喷了些酒精,“你自己先消毒吧…忍着,现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条件。”
小桑托德脱去长袍,露出肩膀,拿棉签沾酒精,擦干净伤口,还能感到残余的触感,知道还有救。
女人拿针筒扎入,抽净伤口积攒的脓液,再拿棉签捅进去扭转,最后用酒精涂抹,以纱布覆盖。
见他没哼声,女人眨眨眼:“不错,你知道怎样忍耐。”
轻声道谢后,小桑托德问出浴室的位置,把沾满脏灰的脸洗了干净。女人给他拿来化妆的道具,帮他打扮成别样的面孔。
“你们…怎么认出我的?”做好伪装,小桑托德躺在沙发上,感觉胸口很松,喘上了那口气。
拧开暖壶,女人给他兑了杯温的水:“偷瞅那些药店又不敢进去的,不是你会是谁?”
“你们听谁的命令?”当温暖的水泌过舌尖时,逃亡的年轻人觉得它比蜜饯还甜。
“圣恩元帅。”
“圣恩?”
小桑托德刚松懈的警惕又暴涨。临阵脱逃的东西,怎能信任了?
“哼…蠢,”女人知道他想什么,只是鄙视,“既不能正面击败朝晟,选择保留力量隐藏,图求新机会翻盘才是正途。”
想争辩什么,但又说不出话,小桑托德的喉咙干涩。她说的对,若圣恩坚持硬拼,只能死更多的帝**人,绝不会有其他回报。
“吃东西吗?”
“不了…我想休息,不介意我睡沙发吧?”
“睡吧,可别压到伤口。”
得到回复,已疲乏到极点的他再扛不住,眼皮像给磁石吸住,缓又重地合上。
而他没能看见,当他睡去的时候,女人的嘴角勾起了弧度。不是欣慰的弧度,而是嘲笑的弧度…捉住猎物的猎人特有的庆幸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