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答案
温厚的星韵带着一股蓬勃的生气自扶住她的那双手中源源传入她体内,及时填补了她点亮新星官时被一瞬抽空至干涸的星子,使她堪堪维持住意识,回魂般清醒了过来。
光线再次照进她的眼,驱散识海天地浑昧的黑暗。
散失的力气随着星韵的充盈而恢复,楮语勉强稳住了身形,用力眨了眨眼,以适应极黑之后乍现的极亮。一切也不过短短数息。
不近舟松开手,眼底的微讶与兴味已去尽,被他惯来的淡淡疏离之色虚掩,敛眸自楮语身上收回目光。
瞬间失力……是当场悟了什么以她薄弱筑基之身难以承担的道法罢。就不知是哪座罕见的星官。
是——张宿。
楮语恢复意识的一瞬,就看清了识海中新点亮的这座辅星星官。然而她并没有急着翻开《镜步天歌》,而是自识海中回神,望向身侧的男人。
楮语算是高挑,但面对不近舟,仍需半抬头去看他。
“多谢大师兄。”楮语低声道谢,声音微哑,带着点未褪去的虚弱,一时竟显得比平日柔和温软了起来。
不近舟听得眉梢微挑,不由思及那夜醉意沉沉慵冷而又狂肆烧他发尾的她,语气带上了点新奇意味,混着悄然流露的一抹天性:“没成想我还能听到小师妹的感谢。”
楮语滞了一滞,却不是因为他的话语。
而是她抬头目光落到他脸上的瞬间,一眼便被他额间颜色浅淡似将灭散的天印吸引住了。
她竟看到有几缕黑气在他眉心环绕着他的天印。
识海中突然传来疼痛的感觉,楮语本能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黑气消失了。一切如常,刚才所见恍若幻象。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不是。
启明礼开天关的仪式结束,亢君与五位师叔转过身来,目光在殿中众人身上浅浅扫了一圈,楮语和不近舟的对话便也暂且至此。
方才浑天仪的金光太盛,三百余新弟子的主星亦夺目,除了几位师叔应当没有人能够注意到楮语短短几息的异常。亢君与将宁真君向她投来了一眼,但碍于师父在她身上留下的遮掩法术,也未能得见她点亮了新辅星。
长庚玉回到楮语手中,上面落下了一道小小的心宿星官纹路。
浑天仪上浑厚的星韵已经散去,金光式微,并恢复一开始缓慢的转动。几位师叔退到亢君身后,亢君伸手在浑天仪底座上划动几下,不知开启了什么机关。
座下的台面突然晃动了一下,缓缓分开,而后半座观星殿的地面跟着一同分开!
玉池变作两半,一条湍急的宽阔深水自分开的地面下豁然现于众人眼中,激越的水声瞬时在大殿内回荡。
长明瀑原来藏于浑天仪座下观星殿地面之中!
“作为‘小师姐’,你依然要第一个投星火灯。”不近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比瀑水更清泠,“去吧。”
楮语自然知道,抬步上前去。不消用力,手中的长庚玉如有灵般轻松分成了两半。其中半块于数千人的目光中,被她投入水中。
玉一入水,火光乍现!金红色的火光像河灯一样玄妙地漂在水上,闪烁如星火。
有新弟子不受控制地发出惊叹之声。
楮语倒依然面色平静,火光映入她眼底,她退开几步。
而后众弟子纷纷上前投玉。
转瞬之间星火重重,似真似幻恍如天河载灯,亦如人间元夜。
楮语脑中浮现游畏秋所言古籍之载:满河星火照天夜。
却莫名不觉得眼前这一幕能够与之相应,也无甚震撼的感觉,内心隐隐地更是想透过它去窥寻六千年前那听风崖下风簇浪的原况盛景。
至此,启明礼便算结束了。
说是由掌门和师叔们带领各官新弟子回去,实际转眼间定行、定轲、将寻三位师叔已离开观星殿。亢君、定一真君、将宁真君同不近舟、楮语二人微一颔首,也各自离去了。
“钧天官角宿、亢宿、氐宿弟子何在?”游畏秋第一个上前,带着他一贯的闲散语气,开口问道。
新弟子们几日内已经被安排识认了二十八宿,闻言纷纷低头查看长庚玉上自己的主星。
不近舟紧接着道:“苍天官房宿、心宿、尾宿弟子随我来罢。”
而后各官亲传弟子接连出声,新弟子们依言走到他们身后候着,由他们领着离开。主星非二十八宿的弟子则由几位少微官掌事带领,分入外门。
观礼的内门弟子也皆散去。
新弟子中,楮语印象比较深的是名为宣运凡的少年,她见到他进入了朱天官队伍。朱天官弟子是觜宿、参宿与井宿,真与楮语先前的猜测对应上了。
观星殿外有小型传送阵,亲传们领着新弟子入传送阵落到钧天官地面,再回各官去。
八官亲传皆与新弟子有说有笑,颇为热闹。
苍天官这边便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了。
楮语落后半步与不近舟同行,二人一路无言,惹得身后一众苍天官新弟子也有些小心翼翼与紧张。
其实没有什么,不近舟在想什么她不知道,但她方才是在分神查看张宿星官的功法。她所得到的功法与《后镜步天歌》中的依然不同。
但她知道了自己那一瞬看见不近舟眉心黑气的原因之一。
至于原因之二,尚只是个猜测,而且她此时暂时无法进行验证。
此黑气明显古怪,她只在刚才见到一次,贸然开口并不妥当。且不说不近舟自己也可能早已知晓。
因而于楮语而言,是真没什么可说的。
方才之事已经道谢,难道要问他何时能收了她发上的法术吗?
思及此,楮语不由抬眸,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余光落到不近舟后背垂下的长发上。
他的发极黑,披着冷淡的月色,如一缎昂贵的墨色丝绸,发尾完好柔顺,随他的走动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天见春可使万物生长,她烧的那一小截自然早已重生。
她很快敛眸,心中又想到:天见春能让她脸上寸长的小伤口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恢复如初,结合典礼前听到有人言“天见春在手他应当无敌于同境界”,可见此功法具有十分强大的治疗效果。那他该是如何受的重伤呢?
那夜二人靠近,她闻到了极淡的药味。有法术与灵丹,又为何要饮药呢?
以及那额间十分浅淡的天印……令她还想到镜君在手书中所言。
楮语忽然回神,惊觉自己思考的皆是与不近舟相关的事。
不近舟也不觉得一路无言有什么。他没兴趣无事闲谈,这位小师妹看起来也不喜。
他心中想的是,她在殿中突然失力之后恢复力气抬头看自己时,那一眼中没有完全控制住的微怔与讶色。
她看到了什么?
一行人回到了苍天官,由二人带着进入主殿执事堂,执事堂内有掌事已经候着,新弟子们便依序上前登记信息。
不近舟与楮语站得远些。
不近舟忽然想起了什么,终于开口,丝毫不在意是否突兀:“太微问星垣中有‘三问’,今日启明典礼,小师妹可得到了什么答案?”
他问楮语话时语气中总是带着淡淡兴味,像是在无趣的世间找到了唯一一点不让他觉得索然的东西,又让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
楮语闻言便抬眸,对上他的目光。
她看到的是兴而不热,疏而不冷,一如他静立于人前所展现出来的气质,清风霁月般。
但她感觉到的是,月下有长夜,长夜隐君心。
“师兄指的是哪一问?”楮语自如反问,语气却不与他一般。她习惯将自己真正好奇的东西深藏,不露一丝异色、半分真情。
不近舟道:“师妹得到了哪个答案?”
楮语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并无任何答案,至今未明‘三问’。”而后话锋一转,道,“师兄呢?师兄的答案是什么?”
不近舟不言,半晌,忽而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破天荒地,如实道:“我如今——也没有答案。”
“何以入太微、何以入道、入何道。”声音低沉,如此夜微凉,“我皆没有答案。”
楮语怔滞一瞬,心中被压下的猜想争涌而上,却也只轻声道:“是吗?”
不近舟上前半步,拉近与她的距离,低声问:“你看到了什么?”
二人相距不过一尺,他的气息瞬时涌入她周身空气,与她的气息混融。然而没有压迫感、没有威胁感,连好奇的感觉也似乎没有。他也藏起了所有的情绪,只是确认她看到了什么一般,然后问了出来。
楮语也沉默,良久,低声问道:“参宿的功法是什么?”
如不近舟方才一样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确认他知道,然后问了出来。
不近舟的目光一瞬凌厉,运星韵升起结界,将二人隔绝在其中。
而后垂眸,低头,再凑近她。
语气似商量、似请求、又似威胁。真假难辨。
气音轻浅,落入她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