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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无疾 第181节

“大人就是大人,还什么小大人!”

“是是是,大人要用吗?”

“把东西都拿来吧。”他老气横秋地指挥着。“殿下是不会让你们白干的,不会亏待了你们!”

“是是是,就算没有赏,下官也不能让殿下和大人冻着!”

他模仿着他娘的语气说话,倒把一旁的刘祁逗笑了,心头沉重的压抑感也瞬间减轻了不少。

刘祁环视着身处之地,满目间全是书柜和书架,屋子里有一种书籍油墨特有的香气,以及一股同样难以忽视的霉味,整个屋子里只有正中央这处放着书案和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工作台上堆放着装订打孔用的锥子、麻绳、皮绳和封存绢帛的竹筒、纸筒等杂物,摆的满满当当。

比起他住着的冷宫和上学的东宫,甚至于在道观里清修的静室,这里的环境和它们相比自然是天差地别,脏乱又阴冷。

可就在这间乱糟糟的档库中,埋首于这些卷宗里,刘祁却有了一种久违的平静,一种心灵上的祥和。

他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苦,更不觉得受……

等等!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刘祁看着文吏们送过来的棉被和厚毯子,眉头皱的死紧。

被子倒是挺厚,只是原本应该是蓝色的,因为污垢和常年累月使用的关系,一部分有些隐隐泛绿,一部分已经全然褪色,露出了里面结了块的丝绵。

整个棉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有些像是什么馊了,又有些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腥气,总而言之,刘祁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惯了,竟想象不出这是什么味道。

“这是去年上官给蒋文书赐下来的丝绵被,料子是好贡缎,里面也是干净,呃,干净的丝绵……”

其中一个文吏似乎是有些尴尬地开口。

“殿下见谅,我们这里留宿的极少,其他几位大人班房的棉被,咳咳……”

上好的贡缎?

干净的丝绵?

他该感谢自己不像大哥吗,否则岂不是要吐死?

“殿下切莫嫌弃,并非小的们不爱干净,只是但凡贵重点的料子,洗几次后就会褪色坏掉,丝绵也不再暖和。我等不过是吏胥,上官赐下的东西,一旦有所损毁,实在是有天大的不好……”

另一个文吏腆着脸说着:“另一床毯子也是如此……”

他指了指另一个原本是米白色现在已经成了驼色的毛毯。

“其实这是上好的毯子,只是太沾灰,既不能暴晒又不能重洗,多洗几回还会渣掉,所以我们就一直这么用着。其实像我们这样的身份,即使给我们好东西,我们也是维持不起的。”

他隐隐有些叹息。

“是什么样的身份,就用什么样子的东西,否则即使得了这富贵,在外人看来的富贵,反倒是种负担啊!”

“……在外人看来的富贵,反倒是种负担吗?”

刘祁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又抬眼笑道:“你这小吏,倒是挺有想法。”

“您别看蒋文书在这里做个小吏,其实他也是进士出身,只是……”

另一个小吏笑着插嘴。

“小江!”

被叫做蒋文书的连忙喝止。

听说蒋文书居然是进士出身,可没有当上官,却成了吏,刘祁也是吃惊不已,连连注目。

那姓蒋的大约认为自己沦落到这里十分羞愧,满面通红,不想再多说了。

一旁的庄扬波没注意到其中的暗潮涌动,拿起了他们送上的棉被和毛毯,左右看了一圈后,眼泪都泛出来了。

他和殿下何曾盖过这样的东西!

等下次休沐回家,一定要抱几床好褥子过来!

“你说,是什么样子的身份,就用什么样子的东西,言语中已经有了认命的意思……”

刘祁看着庄扬波手中的棉被,脸上突然升起了认真之色。

“既然如此,为何上官赐下丝绵缎被和毛毯等物,你却没有辞而不受呢?”

蒋文书身子一震,似是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思忖了片刻之后,才感叹着说道:

“一来,是怕上官不喜,辜负了上官的一片好意;二来,也未必是真认命了,只是如果想的越多,伤的越重,索性一开始就不想。可毕竟努力过一场,一旦得了机会,都想要好好表现;三来,比起裹着麻布葛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即使是不可承受之贵重,也自然是接受了更为明智……”

他苦笑着摇头。

“说到底,殿下,下官也只是一介俗人呐!”

“原来人和人都是一样的,皇子和吏胥,也没有什么不同。”

刘祁心中感慨良多。

“来来来,听君一席话,比在这档库中翻看卷宗有意思多了。庄扬波,再搬个凳子来,我要和蒋文书好好聊一聊……”

“哦!”

“哪里要庄大人搬,下官来,下官来!”

叫做小江的文书十分机灵,立刻有眼色地去搬椅子。

“殿下真是让下官受宠若惊……”蒋文书看着面前的凳子,还有一脸为自己高兴的同僚,心中忍不住七上八下。

“下官实在是……”

“我久在宫中,对很多事情都不太懂,反倒没有你们明白。如今我既然在礼部历练,自然是要多学点东西。无奈礼部如今要准备来年的恩科,都忙得很,我也不能给他们添乱,只能自己多看。只是术业有专攻,我毕竟没接触过这些,看是看了,有许多都看不懂……”

刘祁一反平日里高傲的性子,虚心向这位吏胥请教起来。

“譬如说,既然你是进士出身,那便是储官之才,为何做了一介文书?”

***

紫宸殿。

“老二下午去了方家,然后又回了礼部?”

刘未有些错愕的看着面前覆命的宫卫。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现在宫门不是已经落锁了吗?晚上没有回来,住在哪儿?”

“陛下,殿下说是要宿在礼部。他说下午去了方府,拉下了在礼部的历练,晚上应该多看看书才是。”

那宫卫也是头疼。

这大概是代国开天辟地第一位不愿意回宫的皇子了吧?

老二突然心性大变,难道是在方孝庭那里受了什么刺激?

还是他有了什么决断?

刘未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先静观其变。

“既然如此……岱山!”

“老奴在!”

岱山连忙回应。

“回头在紫宸殿中给他选两个可靠的伺候之人,再拨点银霜炭并棉被等日常用的东西过去,礼部那群大臣,叫他们吟诗作对行,记得老二还在挨冻受饿却不一定……”

居然没有受到责备?

为什么?!

“陛下慈爱,老奴记下来,立刻就去办。”

岱山有些诧异地怔了一下,但给出的反应很快。

“这孩子,真是胡来。”

刘未叹了口气,揉了揉眉角。

“老三这些日子如何?”

“启禀陛下,三殿下还在每天不停地问各种问题,兵部人人对他避之不及。”

一旁负责刘凌安全的宫卫笑着回禀。

“现在兵部私底下都唤三殿下叫‘三问殿下’,意思是问话不是一次问一句,是一次问三句。”

刘未摇了摇头,对刘凌的机灵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相比之下,刘祁却像是重新在走一个很笨的路子,一个“勤能补拙”、“天道酬勤”的路子。

难道礼部那些家伙,真的让刘祁挫败了一番,知道开始自省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他的福气。

只可惜了老大……

刘未越想越是头疼,连忙提醒自己现在不能多思,以免发病,揉着额角的动作也越发变快。

“肉芝的事情如何?”

刘未悄声问身边的岱山。

“还没消息,不过其他几味药李太医已经全部准备齐了,就等着肉芝送来。”岱山低声回应:“所以陛下,您这阵子千万不要劳神啊!”

“朕明白。”

刘未笑着站起身,左右动作了一下,扭了扭脖子,还没有如何伸展开筋骨,猛听得宫中的东南角传出几声浑厚的钟声……

咚!咚!咚!

“呃啊!”

只听得一阵“嘎啦”之声后,刘未以一种可笑的姿势僵硬着捂住了脖子,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陛下请勿多思!”

岱山听到这一声钟声就知道不好,立刻跪下来一声尖叫,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满殿伺候的宫人们脸上涌起了各种不安的神色,侍卫宫中安全的宫卫们却是眼中升起了奇怪的表情,有些跃跃欲试之色。

“朕不多思,朕不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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